在强制废除死刑课题在社会里发酵,反对和赞成的声浪此起彼落的当儿,让我们看见不同的观点与立场。从2018年起,马来西亚开始暂缓执行死刑,即便监狱中仍有不少死囚因此而获得缓冲的机会,但是福是祸,因人而异。有人因无法忍耐长期被关在同一个空间而精神失常,有人被关了20年仍未被执刑,亦有人等来了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讲真的,进去BA(死囚房,马来语称Bilik Akhir)的时候,我想过与其那么痛苦,不如马上就执刑更好。”今年33岁数的Edwin在2018年被判死刑,立马转移到加影监狱的死囚房,当下可说是生不如死。
刚进去的时候,因囚房不足而被安置在刑房附近,那是死囚在行刑前一天才会住的地方,离刑房特别近。“住在那里是不见天日的,每个死囚都被关在小小的房间里,看不到外面,也不知道时间。天热就是下午,天冷就是半夜。”房间里24小时开灯,全然不知外面的世界如何,只能透过天气的变化推测一天的时间。由于住在最靠近刑房的地方,每天都能听见狱方练习的声音,对死亡的恐惧无限被放大。“他们练习的时候会把东西挂上去模拟,然后拉开那块(绞刑)板,发出“碰”很大一声,就连我的房间都能感受到那股震动。”离开囚房将近3年,往日的经历仍历历在目,那声巨大的声响或许是他永生难忘的声音。
死囚房与一般监狱不同,这里的囚犯都是被单独关押在小小的房间里,每天只有上午和下午各一小时的放风时间,其馀时间都必须在房里度过。Edwin坦言,刚开始脑海里都是负面的想法,想起进入BA前其他狱友以“监狱的门很难开”来形容这个地方,让他开始觉得自己已无未来可言。恐惧、不甘,怨恨……各种情交集,万念俱灰。“里面的时间很难度过,有的人受不了,宁可选择自杀。我后来住的房间,就是上一个死囚自杀了,才轮到我搬回原本的死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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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陷害入狱判死刑
中学毕业后,Edwin从事过各种偏门行业,曾经参与金融诈骗、线上赌博、偷车等活动,直至太太怀孕后才改邪归正,想给孩子一个良好的家庭环境。他开设了汽车零件公司,奈何挣的钱不比以往多,为了维持家庭开销,他兼职做线上赌博,偶尔也会帮朋友送食物到警局的拘留所,赚取车马费。
2016年的某一天,他恰好要到士毛月工作,朋友因有事无法送食物到警局,托他帮忙送去,而这一去就发生了终身悔恨的事。“送之前,我打开来看过,都是食物,有鱼、有肉、有饭。警察检查了一阵子,就叫我先离开。”他开车到警局门口,就从后视镜看到警察叫他回去,进到简报室后,就被抓起来,指饭盒里藏有毒品。他说,自己送饭的时候曾打开检查,饭是以塑料袋装著,但被捕的时候,桌上摆著的却是四盒保丽龙饭盒,里头只有一点饭和粒粒如手榴弹大小的毒品。从事发到被捕Edwin都不明白发生什么事,而那位请他帮忙送食物到警局的朋友,便是在他工作的线上赌博平台欠下巨额的客户,“可能是他(朋友)不想还钱,所以设一个局。”
警方援引1952年危险毒品法令第39B条文扣留他14天,后以同一罪名起诉他,即时关押双溪毛糯监狱。“案件审判期间,不得保释,我从2016年11月4日被抓,就直接被关在监狱里,直到2018年判刑,被转到加影监狱。”Edwin说,判刑前住在监狱里尚算有“人权”,无需工作,每天有很长的放风时间,最重要的是会被当作一个“人”对待。在上高庭前,律师表示胜诉的几率大,原以为可以出狱跟太太庆祝生日,却迎来“死刑”的坏消息,而接踵而来的是太太提出离婚的消息。“从她之前的态度,我大概猜到她想离开了。”
有愿有力 上诉成功
“进去BA差不多1年,我才上诉得直,无罪释放。”访谈间,Edwin不止一次提起他的代表律师,指对方为他提供了许多援助,并且愿意在他出狱后也给予法律援助。律师将他的案子带到上诉庭,在判刑一年后上诉成功。“在法庭上,我跟法官有点距离,也听不到他说什么,只是知道翻译员后来跟我说,我可以无罪释放。”他无法形容当下的心情,又喜又怕的感觉,既高兴自己重获自由,但也对未来感到茫然与害怕。Edwin坦言,在牢房里待过一段时间,要重新融入社会并不是一件易事。“那时候看到人会怕。”
他在牢里认识到在狱中讲课的自在园地社会关怀中心主席郑素福,正是对方说的一番话给了他力量继续向前走、争取上诉。“我本来是没有期望了的,但是老师(郑素福)跟我说“有愿有力”,所以我才抱著一点希望,希望可以上诉成功。”
重新踏入社会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修车厂做技术人员,为汽车共享平台修车。他庆幸当时只需要接案子修车,几乎不需要与他人沟通,让他有机会慢慢适应这个社会。后来因薪资不足以应对家庭开销的缘故,他选择到朋友的公司一起经营车厂,却遇到公司拖欠薪水的情况。直至2021年才决定自己开设公司,重新踏入以前自己从事过的行业——买卖汽车零件。
一度靠吃安眠药入睡 重新开始难如登山
出狱后的生活,听起来看似不错,但这三年来重新适应社会对Edwin来说曾经是很大的挑战。重新开始意味著必须重新面对社会、家庭、感情、经济等各方面,而这些问题接踵而来时,Edwin无法承受,一度靠吃安眠药才能入睡。
“很多人讲可以重新开始,会有机会的,但只是嘴巴说说而已,真正做到的其实没几个。”出狱后,他尝试找回以往的朋友,但朋友们担心他会向他们借钱、害怕被当作“毒贩”;而工作上同因他曾经坐牢而遭到拒绝,各种事故让他了解到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给囚犯机会。
偶尔认识新朋友,他担心让人误会他是抱著“目的”或想占便宜而结识对方,因此在初识的时候便亮出底牌,告知他们自己的经历。后来,一些朋友建议他先跟对方交朋友,等熟悉后才告知自己的底细,才不会吓到对方,也给别人一个了解他的机会。“否则可能吓到人,也没有机会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出狱后的生活虽然频频遭拒,Edwin仍庆幸一路走来还能得到一些人的协助,包括愿意给他机会工作的人、愿意在生意上跟他来往的人,尤其是一些同行的老前辈,甚至会在假日跟他一起喝茶,提点两句。
怨恨浪费3年时光 孩子是现在最大的前行动力
“我到现在还是怨恨的,那3年的时间就这样没了。”他直言,至今仍无法放下无辜被捕、判刑的经历。
“我失去一个家、失去一个很好的太太。”在他被判死刑后,太太提出离婚,将儿子留给他。谈起太太,他眼眶汎红,仍能看出他的伤感。与母亲的感情也一度因家庭问题而出现巨大分歧,关系恶劣,后来才和好如初。所幸,即使他在儿子3个月大时就入狱,但家人会带孩子来监狱探望他,也会让他跟孩子通电话,因此在他出狱后,孩子并未抗拒他,反而非常粘他。他笑说,孩子现已6岁,仍然记得他以前是透过电话跟爸爸说话的。
提起孩子,他内心是愧疚的。“孩子3岁之前那么可爱的时刻,我已经错过了,再也无法参与,这些时间要怎么追回?”现在,他自己开公司后,便将孩子带到公司一起上班,尽可能抽空陪伴孩子和家人。“要重新融入社会真的不容易,但老师跟我说:“里面这么辛苦都挨过了,现在这些只是小问题”,才让我有继续走下去的力气。”他直言,努力工作赚钱养孩子就是现在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