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随同日本教授和同学一起参观靖国神社游就馆以及慰安妇博物馆,震撼很大。无须赘言,靖国神社的争议浪潮从来没有停止过,日本领导层参拜与否都成为举世关注的新闻。神社旁的游就馆是一个展出“战争”的博物馆,一直以来被批为日本“美化战争”的展示。有趣的是,“游就馆”取名自《荀子》〈劝学篇〉中的一句:“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也。”意即居住要选择乡里,交游要接近贤士,以免受邪僻诱惑,而接近中庸之道。
荀子的话,想必中日两国也有不同诠释。展出日本近代战争中使用的武器、军人遗物和战时资料的“游就馆”,是否将侵略战争视为一种英勇壮“士”行为呢?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军人的确为国出使四方,不违抗君王之命,但是否有羞耻之心,则不得而知。
入馆第一层依时间顺序展出古时代日本武士文化,到明治维新西方武器传入,西南战争的爆发,详细介绍日本的“武”势力。接著就是甲午战争(日本称为日清战争)、日俄战争和一战时期。旁边身穿日本武士服的导览员激动地用日文为参观者讲解,战争的声响还在耳边。这还没结束,楼下的展示才是重点,大东亚战争开始了。没有意外,南京大屠杀只以“南京事件”之名轻描淡写,只占了展板的一小块。马来亚的沦陷也只是多场战役中的一环而已。
走出游就馆,望向天空仿佛战机就在头上盘旋。小时候看的新加坡连续剧画面突然涌现,口里不停骂“bakero!”的军人头戴类似Hush puppy的军绿帽子,恐慌的妇人和小孩在他脚下被践踏。不落的太阳旗在街道两旁飞舞,下面散布一群死状恐怖的平民。老实说,这就是我小时候对战争的印象。来到日本,偶尔在某处看见高大耸立的旗杆和飞舞的太阳旗,我不寒而栗,立即想起的竟也是这个场景。这面国旗,对我来说不陌生,然而我始终无法把自己眼前所见的日本和这面从小住进我脑海的国旗联想在一起。难道那画面就是我对战争暴力的原初场景(primal scene)?
裕仁天皇被判有罪
参观了靖国神社,我们到非政府非营利的慰安妇博物馆(Women's Active Museum on War and Peace,简称WAM)。一进门看见门旁贴了几个头像,上面写著“被判有罪的日本军方代表”,其中最大的一个竟是裕仁天皇。天皇有罪?什么时候的事?我们议论纷纷。日本同学也摸不著头脑。后来馆员播放了部影片,才为我们解惑。
2000年12月8日,在东京举办了五天的“妇女国际战犯审判”(Women's InternationalWar Crimes Tribunalon Japan's Military Sexual Slavery)人民法庭,针对日本军队在战争时期强迫妇女充当日军性奴(慰安妇)的罪行进行审判。法庭收集来自韩国、中国、台湾、菲律宾、马来西亚(1)、印尼、东帝汶、荷兰等地的64名受害慰安妇的供词,以及专研历史、国际法及心理学的专家学者的建议,加上两位日本退伍军人的证词。于是援引二战时存在的国际法,判了日本裕仁天皇“有罪”,日本政府有责任给予赔偿。
这是件大事,有史以来日本天皇第一次被判有罪。1945年二战结束后的“东京审判”,裕仁天皇因被认为仅是傀儡,并无法操纵战事而被判无罪。然而,在那个尊天皇为神的年代,战士们为天皇而疯狂作战,政府有可能违背天皇意愿擅自出兵吗?显然天皇并非无法操纵,他甚至可能是唯一一个能对战争喊停的人。在2000年“妇女国际战犯审判”上,就有证据显示天皇其实知道慰安妇的存在,并且认可日军的罪行,因此才被判有罪。
然而,我的日籍教授说,他们当时在国内根本不知道这审判的发生,新闻和报章都没有报导。事实上,NHK在数个月后的确有报导此事,内容却被大幅度删减,天皇被判罪的裁决当然也没出现,反而是节目后出现了一名右翼份子的评论,直说慰安妇是合法妓女,而且没有证据证明她们当天的供词属实等等。据说,当今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当时的自民党秘书长)就是要求电视台审查该报导的主要人物。
创伤被消音半世纪
二战结束后战败国日本对被侵略国作出赔偿,然而这些赔偿并没有到达慰安妇身上。事实上,慰安妇开始公开身份诉求竟是半世纪之后的事。普遍上认为第一位出面指证日军罪行的是韩国人金学顺,当时已是1991年了。要妇女将自己曾沦为性奴之事公诸于世,这需要多大的勇气,于是这创伤被消音了半世纪之久。金之后越来越多慰安妇勇敢站出来,于是更多组织投入、更多人著手关注,也才有2000年的国际审判。但由于该审判是人民法庭的裁决,并不受国际法律制约,因此并不能以法规定日本接受裁决并作出赔偿。
然而,日本并不是没有道歉,前首相村上富市曾正式向慰安妇致歉,并倡议成立“亚洲妇女基金会”发给慰安妇赔偿金。然而,这是个向公众募款的民间基金会,日本仍不愿以国家赔偿来处理。与此同时,许多右翼分子仍主张慰安妇是有工资的妓女,罔顾许多受害者被强迫的事实。数星期前大阪市长桥下彻的“慰安妇必要论”更让人心寒。教科书上对慰安妇只字未提,更不用说博物馆和纪念碑了。
我们参观的这间民间博物馆就是在2000年审判以后才筹备成立的。小小的陈列室栖身在某栋大楼的小角落,因经费问题无法永续经营,只有两位正式职员,而且鲜少人知道它的存在。随行的一位韩国同学曾在韩国慰安妇之家(House of Sharing)担任义工,她说,20万慰安妇中绝大部分是韩国人。慰安妇之家在1992年成立,目前有九名年老的幸存者住在里头,她们每星期三风雨不改,定期到日本大使馆前示威抗议,至今已超过一千次!一千次的示威,这数字让我甚难想像。然而各国许多受害者都已经相继老去、死去,但还有人在等,她们在等一个真诚的道歉,她们正努力和时间赛跑。
德国最近公布将提供十亿美元款项,来照顾大屠杀时受害的犹太人,让他们安享晚年。正当欧洲面对严酷财政危机时,德国却仍拨出这笔不小的补助,让56000犹太人受惠。当然,受害者曾受的恐惧和创伤无法用钱抹去,但他们需要加害人正视历史,真诚认错。他们需要世人听见历史的真相,行己有耻,警惕自己不犯同样的错。身为人,他们绝对有权利诉求正义与公平。
对人权和尊严的诉求,将是一场永不止息的战斗。
注:(1)马来亚日治时期有不少慰安妇,但在审判时却没有一位亲临供证,这现象值得再深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