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我在诚品书店等人,放眼群书,伸手所及有一本砖头般厚的《流麻沟十五号》。乍看书名没有概念,但我的视线停在它的副标处:“绿岛女生分队及其他”。我才翻开,听见朋友唤我,便放下离去。
约会结束,我迳走去唐山书店。“看在诚品买去唐山”是我的基本政策。
不知何故,我从小就知道绿岛。可能是《绿岛小夜曲》的关系,后来是读柏杨的缘故,我一直知道那是关犯的地方。不过到以后留台,我才对白色恐怖历史有较多的了解,因此看到“绿岛女生分队”,自然明白是关于女性政治犯的书。
成为“绿岛人”
“流麻沟”是绿岛的水源地,“流麻沟十五号”则是地址,也是全体政治犯的户籍所在。每一名政治犯被移送上岛,其户籍便随之迁入,因此五湖四海的人突然全变成“绿岛人”。这个户籍登记的制度后来却意外地成为白色恐怖受难者申请补偿的证据。
《流麻沟十五号》一书记录了6名女性政治犯人的口述历史、书面自传及书信,其中一人在1956年被执行枪决,其他5人判刑1年到12年不等。她们被捕时年龄介于18到36岁之间,刑期长短差异很大,原因也不一样。有一位因在学校担任班长,被选去参加学生自治会,结果因自治会会长是共产党而受牵连,被关12年;另一位则因父亲参加共党活动,连累全家共6人被逮捕,父亲随后也被埋伏在家里的警察逮捕,判处死刑,她则判刑1年。两人都是1932年出生、1950年被捕的19岁女孩。
再一位是平日关心时局,在家藏有禁书,刚从高中毕业的18岁女教师。她认为自己是因为喜欢打抱不平才被人检举的,如此便判刑12年。又一位是被捕时才新婚的28岁女教师,她因为读哲学的书,被认为是“可发展”的对象。当“发展”她的人被捕,对方为了自保,便供出她的名字,累她判刑5年。她一入狱即发现怀孕,在狱中生女,抚育到1岁半才送回家里,自己继续服刑。
受害女性原话、原貌
还有一位是36岁的助产士,丈夫参加共产党被通缉,累及她和还在襁褓中的女儿以及其他亲友多人被羁押。丈夫不忍见家人受害而自首,结果判处死刑,她则被关了将近3年。最后一位是在邮电局工作的29岁女职员,她因藏匿在逃的弟弟,又因有其他同事涉案而被捕,关押两年后执行枪决。书中收录她在狱中寄回家的68封信,诉说她对老母的思念和牢狱生活。从她寄出的最后一封信的内容看,她还乐观地相信有恢复自由的一日,绝没有料想到自己将在两日后遭到枪决。
《流麻沟十五号》读半,刚好碰到“女书店”办新书推介,便去参加。结束时我与主讲者,也是口述历史的执行者交换了一些想法,了解到该书跟其他众多口述历史出版品一样,面对到口述转换为文字,其过程不免有调整、修订、整合、删除、再编纂的问题。一方面出于编辑所需,另一方面也涉及法律考量。不过可以看得出来,编者极力保留原话、原貌,整体处理得非常流畅,也下了许多辅助的说明,通篇的可读性很高。
然而纵观全书,不难发现,这部口述历史的出版并不是客观存在的。观察该书女性政治犯的“人选”,很明显是经过筛选和排除的:她们无一不是“被牵连的”、“被卷入的”、“甚么都不知情的”妻子、母亲和女儿。这便是成书背后的议程。相较于同样热衷于采集“台共”人物历史材料的文史工作者蓝博洲,由郑南榕基金会策画的《流麻沟十五号》,试图通过无辜受害女性的口述,为国民党政权的暴力和迫害提出有力的控诉。
在新书推介活动上,两位受访的老奶奶也出席了。其中一人发言时频说:“还好没有死”、“还好我们几个还活著”。是的,活著就是最大的筹码,说出来就是历史的资产。只要不是毫无诚意的编纂,不管出版背后议程之有无,我们都不能剥夺女性言说的权力,而任何议程都阻挡不住女性口述历史细节里所传达的心灵、智慧与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