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亚研究”(Southeast Asian Studies)在西方学科中其实是人类学、历史学、地理学、社会学及政治学的交融品(偶尔还加入了心理分析)。人类、历史事件、区域、社会、政治其实都不具有明晰的边界,各个学科互相接轨,形成了活络的讨论氛围。这个学期我选修了东南亚系的一门课,对于纷呈的文化内容大感兴趣,是我向来接受中文系、汉学系教育很少兼涉的范围。东南亚的独立历史(Autonomous history of Southeast Asia)、族裔的流动性(The fluidity of ethnicity)、“想像的共同体”(The imagined community)……这些主题被放置在整个东南亚的语境中是如此的息息相关,互为表里。
这周我接触到的课题是关于“高地/低地”(Upland/Lowland)的人类学论争。居住在东南亚地区“高地”的族群,向来被主流社会所忽略。他们远离国家主权,大部分时候多处于一种“无国家主权控制”(Stateless)的状态。他们或者居于恶劣的环境中、或者笃信神秘的宗教、或者拥有自己获取财富的途径(比如说金三角地区),总而言之,他们被视为“异端之徒”。
耶鲁大学人类学教授James Scott于2009年的一书《The Art of Not Being Governed: An Anarchist History of Upland Southeast Asia》深入探讨了东南亚“高地”群体的身份定位。他们并不是旧时社会结构中被遗留下来的早期遗民,也不是大众所宣称的“our living ancestors”(我们仍存活著的祖先),很多时候,他们是自主选择离开“国家主权”的状态而离群索居的,换言之,他们其实是历史上最早的无政府主义者。Scott以大陆东南亚(相对于岛屿东南亚)的“Zomia”群体为例子,阐释了他这个有趣的理论。
国家机制的纳税机器
说起来,拥抱国家主权,意味著我们也成为国家机制的纳税机器。我们定时缴税,我们与国家分享财富,我们愿意活在体制中,并接受本土的国民教育(被洗脑以牺牲个人自主及拥抱国家权益)。我们的祖先或许曾是流浪的部族,逐食物而居,但后来有国家主权的观念后就逐渐改为农耕文化,定栖的(不再移动)、定时缴税、成为社会中的一员,同时,也失去了自由。
那些不愿意接受这种“驯化政治”的人,就选择了出走,他们选择了相对自主的区域开始生活,远离了国家主权的监控。他们的居住点一开始并不一定是“高地”,可能是森林,河流的上游(马来语“hulu”与“hilir”,上游及下游其实也具有文化上的意义),或者某些被弃置的空旷地。后来“国家”内的人口日益壮大,他们的领地日益缩小,最后被迫居于环境恶劣的区域。
在马来半岛,山里人(Orang Sakai)、海人(Orang Laut),都应有属于他们的范围。也因为领地的日益狭隘,他们脱离了移动的习性,也开始定栖了,却仍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非国家主权”的一种政治机制。Scott尝试告诉读者,我们如果只以“State-centric”(国家为中心)的视角来建构东南亚的历史,这无疑是有悖于历史本身的状态。这关乎到社会权力结构。
就好像有人说主流历史是“胜利者的史诗”,因为书写历史的人具备了主要条件:文字及语言的能力。那些文盲或被剥夺受教育权力的人,就成为历史阴影下无声的牺牲品。如果我们书写国家历史,却把一些少数族裔排除在外(又有多少人真正关心他们为何会由“多数”变“少数”呢?),那我们在构建的,不过是片面的,不实也因此无用的历史。
通往自由的途径
当然,Scott的说法并不一定百分之百适用于历史现实。很多时候面临历史选择时,也有人会选择“调整关系”(managing relation)而不是持械出逃。并且,大部分人都藉著建立社会身份来巩固自己的身份认同,在这样的情况下,缴税,就成为建立社会认同、维持人与社会和谐关系的一种方式。抱著同样的目的,对双方都有利的“政治协商”(political negotiation)遂也成为一种替代的选择,只要双方都愿意作出牺牲的话。
James Scott教授的研究向来著重在后殖民论述中所谓“被人所忽略的次要群体身份”(Subaltern identities)。这样的研究方法摈弃了单纯接收主流的意识形态,而强调听到霸权之下“不同的声音”。历史研究也因考虑到所谓的“从下层得知的历史”(history told frombelow),而不只是单向的,掌权者的语言。Scott在学界是研究平民抵制史的权威,他曾经对我国吉打州的农民做过深刻的调查,部分资料收录于其著作《Weaponsof the Weak: Everyday Forms of PeasantResistance》(弱者的武器:日常形式的农民抵抗)。
Hjorleifur Jonsson在一篇对应的书评中说到,Zomia这个案例分析也可用来表达西方现在的新政治氛围:因为组织的腐败(教会、帝国等)越来越多人倾向无政府主义精神。因为流动的、富裕的西方人反对纳税制度,崇尚在偏远山区神秘的东方净土……这样的一种想像其实已经过时了(东方净土也在消失中),但对于“自由”的思考仍历久弥新。
通往自由的道路,在现代化的浪潮中似乎显得越来越模糊。无政府主义者被国家驱逐,因为一个国家总不乐意容纳反叛分子,来挑战自己的权威。异见分子越来越少,政府很高兴(什么时候“政/阵即国家”了?),乖巧顺从的子民很高兴(我懒得去思考)。
拥抱“国家主权”的人越来越多,思想上的无政府主义者只好回归老、庄,归隐田园,用“无用之大用”的论调来排遣忧伤。到底,在这混乱险恶的现代社会里,是不是真的存在著“自由”?这样的喟叹空留一丝无声的呐喊,更像沙滩上被浪潮抚平的细沙,被推回没有尽头的海洋。
“现代性”(modernity)带来的影响,远大于我们所能预期。科技的现代、社会的现代、政治的现代……似乎都在告诉我们,丢弃旧的、拥抱新的。弃旧迎新难免带来心灵的匮乏,所以“后现代”说,再回到旧时,怀旧、复古,找回那种失去的“古早味”吧!反反复复无尽期,人心动荡不可平。
历史研究让我们吸取历史的教训,让我们正视历史多样化的丰富,让我们拥抱各种诠释的可能性,让我们幻想可能的自由。“自由”到底有没有得到,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永远行走在通往自由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