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阿胜会收集餐后的残羹剩饭,喂食户外的三只流浪狗。
那三只流浪狗应该是同一母胎,因为它们都是棕褐色的短毛菜狗,著实难以辨认。因此阿胜一致呼唤它们为“鲁比”。
鲁比是这一带居民常用的狗名,其他叫法还有多比、阿比、肚比、阿鲁比等。
每次看到鲁比们争先恐后地吃得欢快,阿胜有一种满足和愉悦感。就算有时母亲心情不太好,煮了阿胜不爱吃的全素家常便饭,他也会尝试从冰箱找些香肠、生肉块,再不济就是江鱼仔,务求每天都能喂食它们。
阿胜也想养鲁比们,但母亲大人不肯,只能“放养”它们。
关于喂食,才小学一年级的阿胜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要这么做,毕竟学校老师还没教阿胜“责任感”一词是什么意思。或许想找乐子解决无聊;也可能在同学中毫不起眼,就寄望从鲁比们身上找到存在感吧。
要留住一个人的心,就要满足他的胃,这句话在毛孩身上也能得到体现。阿胜和流浪狗透过喂食交际,慢慢地建立了亲密感情。每到饭后,阿胜只要走出屋外,大声唤“鲁比”,不消一会儿,鲁比们就会奔到阿胜面前,快乐地猛摇著尾巴,用溜溜的黑眼睛看著他,一副期待无比的模样。
这般情景,让一个小男孩的男人虚荣感倍增,仿彿自己真的是一个老大在发号施令,毛孩手下们就听令召集。
有时候夜晚睡不著,无聊的阿胜就在阳台上,用不大不小音量的呼唤“鲁比”,即刻就有宝石绿的小双瞳与他遥遥对望。
自从有了鲁比手下,阿胜也越来越大胆,不知危机为何物。他喜欢趁父母不在家,走到外面“冒险游荡”——其实也就漫无目的地走在幽暗后巷,看一看发光蘑菇,听一听别户人家教育孩子的训斥声。即使正值农历七月,其他小孩都唯恐被鬼抓走而躲在家,阿胜还肆无忌惮地在僻静的小路边游荡。
阿胜并不是孤独的,因为身旁还有忠心的鲁比手下们在跟随他、保护他。
阿胜去附近的商店买零食,鲁比们会蹲在店门口等他出来;阿胜去朋友家串门子,鲁比们如影随形地跟著他;阿胜遇到其他凶恶的狗,鲁比手下们就会冲向前吠退凶狗。
除了一些特殊情况,鲁比们就不会跟著阿胜:当中秋提灯笼或过年玩烟花时。
阿胜和鲁比时常有肢体上的接触,结果母亲大人在阿胜耳朵发现有狗虱。母亲大人严厉警告阿胜少接触外面的流浪狗,否则拉子菜(树仔菜)梗条侍候。
阿胜表面上允诺,但仍旧送饭给鲁比们,只是变得比较偷偷摸摸。前门见不了,那就后门见。
不知不觉的某日,阿胜发现其中一只鲁比失踪了。阿胜尝试到附近寻找,却只能无功而返。
一天天过去,那一只鲁比终究没回来过。那时阿胜小小的脑袋很纳闷,爸爸就算去很远的地方工作,他都会回家,为什么鲁比到现在却没回来呢?
阿胜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心底好像空了一块。
少了一只鲁比抢食,馀下两只鲁比的食物份量就没那么紧张了,但是阿胜感觉到它们似乎很落寞。阿胜依旧趁父母不在去闲晃,它们继续做护卫,但是阿胜减少了往外跑的次数。
又是不知不觉的某日,又有一只鲁比失踪了。阿胜同样的寻找,同样的等待,同样没有结果。失落、空虚、郁闷的感觉堵在阿胜心中倍加扩散,很不好受,很不喜欢。
阿胜蹲下喂食剩下一只鲁比,转头望望路口,尝试叫唤几声“鲁比”。结果阿胜往往是从期待到失落的走进屋里。
听说狗知道自己快要死掉时,会找一个隐秘的地方安静地死去;听说附近的“拉子”喜欢抓狗煮香肉吃;听说被市议会的人在抓流浪狗…阿胜从玩伴那里听说,从邻居那里听说,从家人那里听说…但都是阿胜不想听到的答案。阿胜比较乐观地自我安慰:或许它们明天傍晚就会回来了;或者他们遇到比我更好的老大,正在享受宝路大餐呢…阿胜不再去游荡了,反而蹲下来,轻轻地托著唯一一只鲁比的脸,对它倾诉很多心里话。
“你知道它们在哪里吗?”
“你有去找它们吗?”
“明天马麻可能会烘鸡翅,你有好料吃了。”
“你不可以离开我哦。”
琥珀色的眼珠子凝望著阿胜,张著嘴哈哈地呼吸。
某一日下午,阿胜从午觉中醒来。天气闷热,脑袋还昏呼呼的。阿胜走出屋外,想要吸一吸新鲜。
这时,一个喜欢买万字票的黑胖邻居阿姨走过来,用不忍心的口气告诉阿胜:“每次跟你一起玩的那只狗,刚刚被Bas Sekolah撞死了…”
黑胖阿姨接下来讲什么话,阿胜没再听清楚了。
阿胜怔怔地看著黑胖阿姨家门前的白色麻布包裹,然后脚尖轻轻地按一按。
软软的,似乎还温温的…
“不要哭噢…”黑胖阿姨安慰阿胜。
“我才没有!”阿胜倔强地回应。男生不能随便哭的心理在作祟。
阿胜头也不回,脚步不急不慢地回家。那一天的晚餐,母亲烘了香喷喷的鸡翅。阿胜依旧把鸡骨收一收,拌了剩饭,站到户外呼唤几声。
再也没有褐色的身影跑到阿胜面前,快乐地猛摇著尾巴,用溜溜的黑眼睛看著他,一副期待无比的模样。
阿胜把食物放在门外一隅,转身入屋。时不时从窗帘缝中偷看鲁比是否回来了。
被撞死的应该是别的狗;剩下两只鲁比到底几时回来?
日复一日,阿胜慢慢地接受现实了,不再幻想了,不再期待了。
只是偶尔曾经有几个夜晚,阿胜在黑压压的视觉中朦胧地呈现出他和鲁比们的过往。
鲁比们回来了,他们又继续以往的日子,你追我跑,我是老大你们是护卫;鲁比们回来了,带他去一个没有马来文科、没有英文科、没有很凶的老师、没有烦恼的快乐地方…
醒来后,阿胜用枕头闷住小脸,企图不让呜呜声宣泄得太明显。
随著时间流逝,这一切回忆慢慢带进纷纷乱乱的幻梦里,收藏。
直至2018年,对阿胜而言,记忆中的鲁比们不会像商场过年装饰那样消失的。
狗年快乐,鲁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