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客A320降落在虹桥机场时,雨丝拂来,春寒料峭。中国的城市,如今大多已经十面“霾”伏。我已分不清,机舱外凝重的灰色到底是雾,还是霾。
香港天文台预报天气,常说“部分时间有烟霞”,其实我并不十分清楚,烟霞和雾霾到底有什么本质的不同。或许,这种区分本身也是无谓的,就连岗哨相望、警戒森严的罗湖海关,都没能挡住“中港一体化”的汹涌大势;弹丸渔村顶上的幽幽星光,又怎么能抗拒“同呼吸、共命运”的无国界乱流?尚能聊以慰藉的,只有直觉,或是错觉——烟霞给人诗情画意,雾霾带来压抑恐惧。
天空是灰色的,心情也是灰色的。以前总是觉得,《心如刀割》泣唱“我的天是灰色,我的心是蓝色”的反衬效果,忧伤已经倍增。现在才明白,当心、事、情、境都完全正衬时,忧伤是会呈指数级增长的。
十几个小时前,MH370航班从雷达上消失,迄今不知所在,流言四起。除了祈祷别人遇难呈祥,感恩自己一息尚存,我还能做的,只有避免以讹传讹、谩骂攻击,不再往伤口上撒盐、往烈火上浇油。检票登机的时候,谁会想到、谁又愿意去想,自己乘坐的航班会在几个小时之后占满世界新闻的头条。三万英尺之下,只留给亲友无尽的牵挂和等待。世事无常,竟然如此。
在我的记忆中,我没有来过上海。听说有人将上海比作东方的巴黎、纽约,但遗憾的是,我也没去过纽约和巴黎。我只隐约知道,这座城市的确有过曾经的辉煌。但具体到自己的印象里,却只剩有轨电车和人力车交错驶过的街道,拄著枴杖的绅士“不知亡国恨”的纸醉金迷,以及霓虹灯之外码头工人迷茫的神情。这些意象如此清晰,但正要伸手捕捉时,却变得支离破碎,就像碰到水中的倒影。哎,挥之不去的后现代幽灵。
现代人的自我放逐
很多时候,我们只会执拗地希望,一些感性而简单的形象能永远定格在想像世界里。当然,一厢情愿的结果,十之八九都不会是美好的。
如果怀揣《故都的秋》的想像去找寻北京,必然会跌破眼镜;假如喜欢《冬季到台北来看雨》而身临其境,就会发现冬季的台北或许有雨可淋,但无雨可看;又或醉心于《忠孝东路走九遍》而只身前往,就会觉得忠孝东路其实太过繁华,不是理想的伤春悲秋之地;倘若想留住对《一米阳光》的幻想,或许就不应该去丽江。我自己刻骨铭心的经历是,我们对香港遥远而朦胧的印象和想像,几乎都来自八、九十年代的港产片和Beyond的歌曲。但长大后真的来到香港,却觉得离香港更远,有时甚至会忘记自己身在香港。在都市丛林中,现代人为了自我放逐,总是在苦心经营一个又一个的空中花园。
都市是现代人圈养自己的地方,就像人类驯化野生动物一样。人们总会先绞尽脑汁,画地为牢,然后穷奢极欲地毁掉都市,退回原点。“现代人类聪明绝顶,却总是在干最愚蠢的勾当”,这是去年游学堪培拉的时候,与邻居Sam闲聊时听他说的。Sam不是哲学家,而是个胖胖的电脑工程师,经常从澳洲国防部接手一些临时工程。Sam有次大陆血统,没有明确的宗教信仰。据说,在古希伯来语中,Samuel是神的名字。
离开浦东机场的时候,雾霾依旧没有消散。飞机喘著粗气,艰难地越过钢筋水泥的丛林,消失在苍茫夜幕中。万米之下,雷达会擦亮慧眼,看顾茫茫天宇间这只孤单奋翼的离群之鸟吗?
或许,有些时候,相见真的不如怀念。与其说我到过上海,不如说梦醒时我身在上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