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个名字。在宗族社会里,不是每个人的名字都可任你呼唤的,令尊和尊师的名字便是一例。不过,在个人主义或资本主义盛行的社会里,我们就可以直呼其名。这种社会变迁是相当悲痛的。
犹记读书时,曾涉猎过希伯来人的“宗教观”、韦伯的“资本主义精神的理念型”、史朋格勒的“西方没落论”、英哲罗素的“不可知主义”、蒋梦麟的《西潮》、梁漱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等。综其所言,东西文化的差异的确很大。让这些差异并行存在?或融会贯通?清代大师张之洞其实已把中国的发展方向很简单的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以蔽之。李敖的“科技与梅毒”论点是全盘西化。儒学家杜维明在北京领取2013年“中国文化奖”后致辞中,再度肯定儒家的“仁、义、礼、智、信”的世界性。
以上各论述的指涉架构不尽相同:有以文化行为、经济发展、或政治体制作为论述的框架。
最近,阅读了一篇美国著名的智囊团队“兰德公司(RandCorp)”的2013年终报告,它把我送进时光隧道,重拾上述大师们的牙慧。这智库设立于1948年,目前聘用及为其提供咨询的专才共有千多名。它是美国国家所倚重的民间商业机构之一。
该报告指出:阻碍中国社会发展,使得它不能成为一个富强的国家,主要的原因有好几个:不设国教以及过度维护家族的利益,人民因之变得缺乏公德心、残酷无情、热衷于鬼神的膜拜、酷好声色犬马等等。但我觉得,著眼于资源的累积与分配的层面,致命的一个是家族制度;而被误解颇深的是缺乏国教。众所周知,仓廪实而后知荣辱,国必先富后始能强,乃是放之四海皆准的国家发展的过程。
人类仍有各类恐惧
该报告分析说,中国人没有固有的宗教信仰。在中华文化里,鬼神迷漫,那是不争之事。大中华民间到现在还是深信风水、妈祖、三太子、九皇爷、城隍等等等。过去帝皇祭拜为祈求国泰民安。民间纵使在现代,祭拜则是为自己或家人。
法国学者涂尔干认为,部落民族因无法控制自然现象,如各类天灾,求神拜鬼是必然之事。人类目前征服和控制环境的能力虽大有进步,却还是没法避免各类的恐惧,尤其是对死亡的恐惧,故神鬼仍依附在各人心中。于是,人类对宗教的态度有三种:全信制度化的神、只信非制度化的鬼神、以及不可知而暂不信任何超自然的力量。国教所指是第一种,不是中华民族固有的。
共产国家与经济因素
说中国不富强或不会富强,那是指中国在近代国际舞台上的表现。在之前,朝代中国有强有弱之时,但却和设定国教与否,没什么关联。只可惜兰德公司所述,并没涵盖帝制中国。
若兰德公司所指国教为基督教类属,则更不必拉进帝制中国,因为中国国内从来未出现过大量的基督教和天主教徒。这会阻碍国势发展吗?可能会的。但国家中采用衍生自新、旧约的信仰的,未必都是强势国家;贫国数目甚至远超过富国。
宗教信仰为个人提供精神的、心理的平衡;本质上,它不导引信徒走向物质的狂热追求。诚然,韦伯是从新教(基督教的一种)的伦理发现资本主义的精神:即新教教徒受到感召后,不怠不懈地工作而“意外”地给带来了资本的累积。
感召也可以来自非宗教性的伟大人物,或主义。韦伯仅说新教给予这种感召,却没否定其他种类的感召。因此,任何信仰者在勤奋工作的信念下,最终同样会获得如新教徒那样把资本累积起来的结果。共产主义就拥有这种动力。只可惜无论信徒多么的献身投入经济生产,很多共产国家并没致富。这暗喻著不是因为共产党不信神,而是另有他因;也刚好是经济因素。
经济学的基本课题是“生产与分配(或消费)”。共产社会的人民共同努力生产是无可质疑的。但社会主义主张各尽所能后,各取所需。如此一来,不应该分得一杯羹的也获得同样的一份。这类分配,如大锅饭制度,应会使社会趋于稳定;这也是该主义的终极目的。可惜的是,分配或消费之后所剩余的、能再投入生产的资源,恐已不胜淡薄,以至不能有效地推动资本密集的经济活动。设若新教教徒,把每天所生产的都吃光光,那韦伯就无法观察到所谓的资本主义精神了。
作为一种国际性的意识形态,共产主义只注重拟制亲属,如同志,“老大哥”,而不是传统社会的血缘和亲情;六亲不认就是了。这本来也应是促成资本累积的一个途径,却因“平均分配”的实践,以及禁止把没消费完的资源累积起来,共产国家的走资派仍无法真正的壮大起来。
中国的大家族制度
同理相伸,家族制度亦是倾向削弱资本累积的一种制度。与西方个人主义的经济活动作比较,中国的家族制度,的确会弱化资本的累积。共产主义既不提倡宗教,亦不重视亲属关系。本来的单孩人口政策,在生产与分配两边也正好都兼顾到。分配还是社会主义方式,却因单孩所得的配额仅是旧社会制度下的一半,甚至更少。这也许示意著中国当今的高资本累积,并没被大家庭制度消耗得太多。人口学家当然知道单孩政策的后遗症是,它会造成消耗性的“依赖人口”的暴增。那是后事。
若资本主义的精神是指资源的累积,而累积的最终目标是再投资,以增加资源,则中国大家族制度的确是市场经济的绊脚石。家族制度的基石是对父母辈要奉养,对下辈要照料。这种精神的实践,对一个已有家室的人来说,是一个巨大的经济负担。他须把大部分的所得拿来奉养父母,和照顾小孩几乎直到他们成年为止。我们仅需用简单的算术,便可算出,一般受薪者在扣除了上、下两代的经常开销后,个人所剩的还有多少可用来投资。把这和西方的个人做个比较,哪个的资金累积率会比较高?
家族制度的另外一种特征,或缺点,是薪火相传。在传统社会里,要的是一个“姓”、或一个男孩。若第一胎不是男的,接下来的所需的开销就几乎加倍了。如此类推,资本累积就会递减。
曾几何时,方言群认同为海外华人提供了社群凝聚力。在不少的传统经济活动领域里,资本的流动虽经常局限在同一方言群内,却也已跨出了血缘的局限。这些经济活动包括了三行、采矿、南北货进出口、三把刀行业、医药等,每行的职员几乎得操同样的方言。国民政府引进了当时的“国语”版教科书,以及接踵而来的“普通话”大众传媒后,过去仅流动于方言群内的资金,乃得以扩大至整个华语群。
可惜的是,华语群并没摆脱香火相传的传统观念,在经济圈里,那可是挥之不去的克绍其裘的另种含义。原意指孩子继承父母的经济活动,由此延伸的意义是指父母把事业传给孩子。一般的认知是因为孩子会比较可靠,而不是因了孩子的专业。此类坐享其成的事业传承,多缺乏资本主义精神所强调的斗志和创新。要在资本主义的社会生存,斗志必须旺盛,创新又须日新。常言道“财富不过三代”,应是一种令人信服的观察。
貌合神离的资本主义
另类挥之不去的家族主义,便是父母为了要维持家族的声望,一早就安排好孩子日后的职业,若医生、若律师、若会计师等。那是一种貌合神离的资本主义。家族主义已深植中国传统社会,要昂然走入资本主义社会,是个很痛苦的变迁。
当然,个人主义社会,和相辅相成的资本主义社会,仅是一个功能性、条件性的“老吾老,幼吾幼”的社会。它当然远离儒家“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大同世界。其实,被兰德公司所诟病的中国家族制度,一般上也仅达到“老吾老、幼吾幼”的境界。
窃以为,“直呼其名”的文化,是氏族社会转型的一个指标、一个过程。到时,你孩子开始直呼大名,而不再称你“爸爸”、“妈妈”。
在职场,你也不必称“董事长”,而直呼其名。若你不因此斥责孩子,老板也不因此斥责你,那资本主义的精神,应指日可待。一俟在校的学生都停止叫“老师”而只直呼其名。资本主义精神,便呼之欲出了。
我们拭目以待:一种悲痛的社会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