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大提琴手,我真的很难理解为什么一场俄罗斯及乌克兰之间的战争,会导致一些音乐团体压迫俄罗斯音乐家们,而这些行为竟然可以被社会合理化。
俄罗斯最著名的指挥家之一瓦列里·葛济夫(Valery Gergiev)最近因未在规定时间内公开谴责普京并为他与俄罗斯总统的密切关系忏悔而被管理层解雇。卡内基音乐厅在音乐会前一天转而聘请另一位指挥家领导维也纳爱乐乐团为期三天的音乐会,取代了原定的葛济夫。一同被取消的还包括了首场以尔罗斯作曲家拉赫玛尼诺夫(Sergei Rachmaninoff)作品为节目的音乐会,以及该晚担任独奏的俄罗斯钢籍琴家丹尼斯·马祖耶夫(Denis Matsuev)。
同样,今年的都柏林钢琴比赛决定拒绝让所有俄罗斯选手参赛。在加拿大,蒙特利尔交响乐团(Orchestre Symphonique de Montréal) 取消了他们即将与俄罗斯钢琴家亚历山大·马洛费耶夫(Alexander Malofeev)的合作,并在一份公开声明中,表明了在目前局势下,与这位音乐家合作是“不合时宜的”。不幸的是,这位钢琴家原定于8月举行与由温哥华演奏协会(Vancouver Recital Society)的另一场演奏会也被取消了。
信息很明确。假设你是俄罗斯人,那么保持沉默和保留自己的想法不是一项选择,并且单是谴责战争是不够的。在目前的“情景”下,俄罗斯音乐家必须“合时宜”点名谴责普京,否则将面临解约或终止合作的下场,连表演俄罗斯作品在也将是政治不正确的而必须面对后果。
在这个立场下,基本事实变得完全不重要:这些音乐家并不是引发战争的罪魁,甚至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俄罗斯人并不是铁板一块,而是有著不同思想行为的非匀质群体。在这个立场下,强迫表态反战或反普京的手段虽然违反《世界人权宣言》中言论自由和结社自由原则,也在所不惜。显然,当今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国籍这个抽象身份,是一个人是否愿意以“声援受压迫者”之义而表现出某些特许的正义姿态,以及决定行使基本人权是否合时宜的“情景”。
但是,谁有权力判断我们所有人生活的“情景”,什么样的思想与行为是否合时宜呢?而且,这不也是美国、英国等一些北约成员国在过去数十年非法入侵叙利亚、利比亚、也门、伊拉克等中东国家的类似情景吗?如果来自美国、英国及其盟友国的音乐家们不公开谴责美国时任总统布什(George Bush)、奥巴马、英国时任首相布莱尔等政治领袖,他们是否应该面对同样的社会制裁?这些艺术家是否应该被取消表演平台,他们的作品是否应该被禁演,直到“情景”允许为止呢?这岂不荒谬至极?选择性制裁,岂不是不公平?
危险的强迫言论
对艺术、文学和艺术家实施政治禁令以及强迫言论是危险的。奉承或屈服于强权的作品及演出,鲜有佳作。即便是有,也不值得文艺工作者投入毕生精力去追求。全球各地历史上记载的强迫言论和强迫效忠的恐怖,从教会对哥白尼《日心论》的讨伐,到中国的文革中对《毛语录》的强迫效忠,历历在目、比比皆是。
基于族群或国籍等身份划分个人,并进行制裁是不公正的。因为制裁的根据不再是个人的行为,而是他被分配到的集体身份。当柴可夫斯基的作品被禁止时,我们是否忘了这位伟大的作曲家本人因为是同性恋而被自己的社会所压迫?或者当肖斯塔科维奇 (Dmitri Shostakovich)的作品被取消时,我们是否刻意遗忘这位作曲家为了对抗斯大林的霸权,而精湛地使用上具讽刺性的音乐元素及手法来戏谑当时的强权?通过将普京的罪行延伸到整个俄罗斯社会,我们实质上取消了俄罗斯人民的个性及其人格内容,并通过粗暴二分法将其简化为模棱两可的集体刻板印象,却对原来冲突于事无补。
冲突无法通过箝制言论来解决。社会普遍纵容这样的行为,则可能会使局势急剧升级,让原来和谐的乐团,乃至社会发生分裂。
透过音乐追求和平
这次一些乐团对俄罗斯音乐家的制裁做法,和提倡透过音乐追求和平共处的爱德华·赛伊德(Edward Said)和丹尼尔·巴伦博伊姆(Daniel Barenboim)耕耘西东合集(West-Eastern Divan)研讨会的努力形成一个鲜明的对立。受歌德晚期诗集启发而成立于1999年的西东合集研讨会,是一个具有追求和平崇高理想但极度艰难的社会实验--让以色列和各阿拉伯国家的乐手,透过音乐共存在一个交响乐团里。尽管这些乐手因在民族国家和民族认同上具有严重的分歧,以致形成以色列人和阿拉伯人之间的长期冲突,而通过大家对欧洲古典音乐的共同喜爱,却得以让他们克服情感上的障碍,尽管存在差异与分歧也走到一起,促进了的合作。
在这个情景之下,赛伊德与音乐家们就冲突、战争和文化世界等无论在情感还是智力上都十分棘手的课题,进行了交谈。但最让赛义德在研讨会上印象深刻的是,当这些音乐家在巴伦博伊姆的指挥下演奏时,他们的个人历史和身份之间的张力就变得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他们与指挥家和彼此的音乐互动。显然,如果以智慧使用音乐表演和音乐厅,可以为人们开辟机会理清分歧,找到进行对话、化解冲突甚至共存的方式。
爱德华·赛伊德于 2003 年去世,但西东合集管弦乐团一直在巴伦博伊姆领导下蓬勃发展至今。当世界处于一个日益不和平的趋势,或许西东合集乐团是我们一个珍贵的榜样。我们或许更应该重视这些过往的经验:不好好寻求对话,能化解冲突吗?不重视个人的权利和尊严,社会能和平吗?我们希望通过音乐寻求共处,还是借由政治分化音乐?我以为答案是不言而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