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中华文化,中国的高层或大传统的知识人,多认为中国文化具有理性早启,文化早熟的人本主义与理性主义的特征。如学者爱引用孔老夫子的名言“未知生,焉知死”,“敬鬼神而远之”,“不语怪力乱神”等名句,来证明中华文化的人本性与理性。至于祭拜祖先则被视为伦理实践。
应该说,以儒家伦理为主流的中华文化确是具有浓厚的人本与理性主义特征;只是,普罗大众特别是市井小民与广大的农民则多是见神就拜,入庙则烧香的信仰满天神佛的信众。
因此,谈中华文化包括东南亚的华族文化,就得把民间宗教信仰考虑在内,而不宜只谈那些高雅、理性、富有人本主义的部份,特别是,下南洋的华族先人,多来自下层社会,且有很大百份比是目不识丁的文盲老粗。他们对原乡的民间习俗与信仰,多是信而不疑的。
尽管如此,由于儒家文化的潜移默化,华族的宗教信仰也据此而表现出其特色。学者在论及中国的民间信仰时,常用综摄性(syncretism)来形容之,也就是中国的民间信仰,多是多种信仰混合不分的综合性或融和性信仰。
最明显的便是自宋朝(10世纪)以来,便颇流行的儒、释、道三家合一的信仰特色。此点,也可从诸如《太上感应篇》这类儒释道三家合一的观善惩恶的流传甚广的善书中一窥究竟。
元时(13世纪)出现的中国化的观音传,也是个把佛教教化,儒家孝道与道教仙人综合起来的中国化的观音传。这道传记把源自印度的男性观音,彻底改造为女性的观音,以迎合普罗大众,特别是女性信众的需要。这种因需造神的手法,可说是见怪不怪。
对严格的一神教徒言,如犹太教、基督教与伊斯兰,这样的因需伪造可说是大逆不道;惟对中国人言,这可是难得的创新。这个综摄性,也突显出中国民间宗教信仰的兼容并蓄的包容性。有道是,有容仍大。这个包容性,不仅见之于传统的儒释道三家合一中,也见之于新兴宗教中,如1939年在潮州创立的德教。
德教以德称教,突显出这是个以德为教,教不离德,德不离身的新兴宗教,不但是儒释道三合一,甚至是把基督教与伊斯兰也包容进去形成五教同宗的有容仍大特征。德教声称,中国土产的道教崇德,佛教重慈悲,儒家讲忠义,基督教谈博爱,而伊斯兰重慈恕。也就是从伦理的角度看,皆是万善归一,同样是劝善惩恶的宗教。在大马,德教便有170多个分会,是个有制度化的宗教。
同理,另一个新兴宗教一贯道,也是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基础上,把基督教与伊斯兰也包容进去,把五教视为同宗。一贯道是台湾的第3宗教,有200多万信徒,在大马也有不少信徒与组织。许多从事素食行业的,均与一贯道有关。
除了制度化宗教如德教与一贯道以外,许多民间宗教或没有组织的民间信仰,也多是多教合一的信徒或至少不介意多教合一。俗语说,多一个朋友多一道桥;同理,多拜一个神也多一份助力,多拜几个神是不会吃亏的。这就使民间信仰或宗教具有多神倾向。
对一神教信徒言,这确是难以思议,也认为华族的信仰不够认真,不够专一。这确是个公理婆理的课题。尽管是拜神求佛,满天神佛,民间信仰通常则认为,只要敬神如神在便可,重点在于诚而不必介意形式上的多神或一神。
深层地看,大马华族民间信仰或宗教不但具有多神倾向,且也常神佛不分,也佛道不分。这可能与他们的文化水平有关,也与自宋元以来的三教合一传统有关。道佛不分的一个实例是,在中国本土,如在闽南(福建省南部)便流行许多土产的地方性信仰,如清水祖师信仰。
从清水祖师这个名词来判断,他应是一位道长,可实际上,这位祖师却是位僧人。同样有趣的是,这位僧人竟是以祈雨有灵著称;按理说,祈雨这种民间习俗,应属于巫术范围,如马来社会中的巫医,但这位佛门子弟,却因祈雨灵验(或是碰巧天助其成)而备受崇拜。
这里也突显出,华族信仰的一个实用主义的基本特征。其实,研究中国宗教的学者,一贯以来便认为中国人的宗教信仰具有浓厚的功利性。只是笔者之见,不论是什么教,高级或低层次宗教,都免不了有许诺与利诱的成份,如行善进天堂,行恶入地狱。因此,深层地看也具有功利动机。只是,差别只在于有没那么明显而已,而华族则表现出强烈的纳福迎祥愿望。
华族实用主义的信仰观,也突显出其信仰具有浓厚的人间性与现世性或现实性,也就是所拜的神佛多具有特定的或多样的功能或神通,而不是讲大道理的神佛,如拜土地公与灶神或天宫便是。新年期间,大家拜福神天宫便是祈求天宫赐道,这是道教的福神。同理,土地公则是地方的保护神,而灶王爷则是家神,也是能带来福气与驱邪避疫的善神。这是从人性度神性的表现。
在华族的信仰中,若从实践的角度看,华族的信仰有重实践轻理论的一面。此点,最清楚地表现于观音信仰中。观音的地位低于佛祖,可民间最多人拜观音而非佛祖,何以如此?理由也很简单,佛祖的那一套说教太玄出世不符合普罗大众与善男信女的实际需要。
善男信女要的是现世与现实的实际实用的有求必应,而不是什么曲高和寡的玄理,说实在的,佛理也不是一般普罗大众能掌握的如什么是四大皆空?十二因缘?这与现世现实的生活需要有什么直接关系?
反之,观音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还能是“送子观音”,这就实际得多。华族的实用主义信仰观,也见之于诸如九皇爷信仰。本来九皇爷本是道教的神,是天上的九颗星,即北斗七星加勾陈与紫微九星,也各有有名词。这九星还是斗姆的儿子,可传到泰国后,这九颗道教的真君,竟成了九星佛爷,是佛爷而非道教的真君。大马华族还因瘟疫而特地到泰国分香火,请了九皇爷下来,还把九皇爷当成驱邪去疫的福神善神。
实则,这是把九皇爷与流行于福建的王爷信仰搞混了,王爷信仰是代天巡狩人间的守护神,后演化为有驱邪去疫的福神,故有收集病疫后,把这些邪疫送到船上到海中去烧掉的习俗,可我国华族则把皇爷当王爷来处理。只是这也无所,本来中国民间信仰就是颇混乱的,只要敬神如神在就好了。从实用主义的角度看,也无须去区别那么精准。
情形就如信相因果报应一样,重点不在于因果报应是否科学,而在于它能否发挥奖善惩恶的作用,相信举头三呎有神明的信众,若也信有因果报应,甚至写“功过格”,每天记录自己行了多少善作,多少恶,便能起警惕作用,促进社会和谐。
中国古人早有言,“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类因果报应观也不是印度或佛教的专利。早在佛教东来之前,中国人便已有这类馀庆与馀殃的因果思想信仰。不论它合不合乎科学,只要能起正能量作用,亦不必太过计较其科学性。
人世无常,人意易疲,不易把意志坚持到底,特别是在发生天灾人祸的时期。在中国,自明朝以来民间也流行“三期末劫”的劫变说,宣传天灾人祸频现时期,民众应入信某某有神护卫的教,如罗祖教,白莲教等,以便入教避难,避开大劫大难,以免在劫难逃。对此,倒应有所警惕。
宗教要吸引信众总得有某些许诺与利诱,这也什么好说的,重点就看它是否一种劝善惩恶的宗教,情形就如权力与利器一样可以用在积极面,也可以用在消极面,关键就在于正用与滥用之分。同理,正信与邪信之分也应用这个标准,对有经典有组织的民间信仰或无经无组织的民间信仰也应做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