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羽先生谢世之日,碰巧我在芬兰。
小镇的酒店窗外,是零下十度的二月严冬,处处薄冰,恍如华教的前景;一不小心,就会滑倒。沈先生那一辈的先行政者到底奉献了他们的大半生,可惜平等的终点,不只剩下最后的一里路。
然后,铺天盖地,一如既往,都是声声赞扬的善祷善颂。有一阵子,江湖甚至传出这位被赶出家门的“马青之父”,或得平反。拉拉扯扯,磨蹭拖沓一段时间,历经黄翁蔡廖前后四代总会长,终究不了了之,戛然而止。
时光荏苒,转眼沈老走了7年。适逢他的103岁冥诞,这个7月24日教总联同富贵集团及沈慕羽书法文物馆将在当日公祭,同时举办“向沈老学习─关爱华教与中华文化”的一系列活动。
可是,大家准备向沈老学习什么呢?说实在话,想起沈公子墨美医生早岁在《晨钟夜学六二回顾特辑》(马六甲:晨钟夜学;1995)坦告当年被沈夫人从培德女校,转至英校之事,不少读者恐怕心生困惑。
那是怎么一回事?沈医生的文章追忆,二年级时,班上周姓的小恶霸霸凌,他经常饱受她拳脚欺负,随后因此遵奉慈意转校:“我太高兴,不用再看到那个王八蛋,也不去问她原由。”
华裔就读洋人学堂
说是王八蛋,王八蛋想必当初还是留在华校读书;可是,这个国家一个个“华教斗士”的下一代,不少则排队在洋人学堂受教。对照之下,我们难免感伤沈慕羽先生这一番耐人寻味的华教精神。
坟前自诩“族英”,自然是沈老生前另一个匪夷所思的小动作。何谓“族英”?若是尊谥,当是后人所赐,岂可自号名之?后有闲言,沈老后来自辩,乃至推搪“自勉”云云。然则,讲得通吗?
结果,后人提起此事,怎么评述?林连玉基金所收的〈族英沈慕羽〉,开笔只能迂回婉转地说,“服务一生,战斗一世,是‘族英’沈幕羽的自况”。所谓自况,译成白话,不就是这一回事吗:沈幕羽他自己说的状况。
除了“沈幕羽他自己说的状况”,还有什么?世之称颂,语多好评的《沈慕羽日记全集》,大概也需小心审思,才能定夺内存文字的点点滴滴,是不是合乎“日记”的本相。
愿意浅显,思之自明:这样一套横跨数十年,一早准备日后出版的私人日记,虽然编者何启良赞之以“词采扎实、描绘精微、节奏明快”云云,沈慕羽下笔之时到底如何正心诚意,没有任何的隐瞒和遮掩的虚言?
举例言之,2005年6月10日,笔者陪同前辈拜访沈慕羽之言谈应对,不知日记之中,有何记载?席中,沈慕羽应询提起1999年受封拿督之事,沈氏追述,提前到来照会的马华领导,用意明白,不过如此这般。
事后不久一大清早,沈慕羽跟著来电一再叮咛我,前日他(不经意)所言这些,希望不要出街。听到这里,不论沈氏所言,意图何在,《沈慕羽日记全集》的相关日期和条目,怎么记录?
不能全信以为真
当然,孤证不立,也不足掩盖《沈慕羽日记全集》的价值。但是,这样的个案,充分反映了日记的文本,虽可参考、援引和佐证,不过,万万不能照单全收,信以为真。
恰恰相反,人之本性,个个都有难言的阴暗一面。不利自己的那些材料,几经挣扎,恐怕都会自行编辑,处理掉了。卷帙浩繁,钜细靡遗的《沈慕羽日记全集》,自然也不例外,不是吗?
怎么说,桩桩小事,提醒大家,沈慕羽只是一个人。严格评说,浅见认为,也许距离他所自况的“族英”也还很远很远。同意这点,各造何必造神,把沈慕羽推到那个高度呢?
我们既然有心齐向沈老学习之时,自当取沈所长,舍沈之短。否则,“华教尚未平等”的积雪,当如北极圈诸国所有的厚度,不能清除;同道再怎么努力,恐怕也仍在原地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