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个夏天,在班主任的带领下,我们一班中学二年级的学生到了大屿山宿营。班主任之外,还有一位老师参与其中。他就是王松桥老师(1961.5.4-2012.7.31)。当时他来我们学校任教已是第三个学期。
在我中一的那年,松桥师在下学期以代课老师的身份来执教我班的中史课,但我其实对此全无印象。在我的记忆中,与老师交谊的开始,是在宿营之时。记得大家围炉共坐时,我刚巧与松桥师坐在一起。自我介绍,报上名字后,老师问我知不知道有一首诗把我们二人的姓氏嵌在其中。我说知道,并立刻背诵出刘禹锡的<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念毕以后,老师微露惊讶,然后大笑,对我说了嘉勉的话,谓此诗并非课本所载,而我竟能背诵,当是阅读课外书之功。当时的我真是受宠若惊。因为我对课堂上的学习不算特别用心,成绩也不是很好,但就是喜欢读课外书,而且往往是拉杂来看。这次竟然因为一首诗而受到一位陌生老师的称赞,顿时增加了自己学习上的自信,也坚定了读课外书的决心。
课余向老师请益
那次宿营以后,与王老师的接触也多起来了。除了玩耍以外,我也常向老师请教阅读课外书,而他亦很愿意指导我、给予我看书的意见。有时,在下课后,或是周末,我会和老师到书店,听他指点哪本是好书,哪本值得认真去读;或是在他家中,翻阅他的藏书,聆听他的读书心得。我当时年少,只能似懂非懂地学习老师所传授的知识。老师最常提起的,就是在我中三、四之时,鼓励我读《东周列国志》,而我也竟认真地读起来,还拿著书向他请教当中的问题。老师早前又提起这事,还笑说当时自己很傻,竟然让这么小的学生去读这书,而他更没有料到我会认真地去读、去学。这事也成为了他教学生涯中的一个美好回忆,认为是培养起一个学生来了。
其实,自从中一的下学期以后,松桥师再没有在课堂上教过我了。更多的是在课余时候,我向他请益,或是他对我的多方指点。老师本人对中国历史兴趣甚浓,我个人对中国历史的兴趣,也肯定是在他鼓励我看书的时候,逐步加深的。正因为此,我虽然还是中学生,已经跟著老师的指引,在尝试读著史学名家的著作和大学本科的用书。同时,老师还建议我读些西方历史的书,以拓宽眼界。除了书本以外,我最初学习用电脑,也是老师教的;第一次学习中文输入法,就是在老师家中,由他从旁指导,一字一字地学来的。
无疑,松桥师是我中学时代一位对我影响极大的启蒙老师。不只是在我的中学岁月,就是我升读大学以后、念硕士时、毕业后工作,甚至赴美留学,他都一直对我提供重要的精神和物质的支持和鼓励。老师对中国文学与史学兴趣甚浓,而且学识渊博,我总是深受教益。特别是我个人对文学的兴趣较弱,老师总在这方面给我“补课”。记得曾两次和老师同游北京,一次畅游上海,老师总能够说出很多相关掌故和诗词作品,令我非常佩服。老师一直谦称对我没教导之功,但他心里对我这学生还是非常关顾的,也为我走在学术道路上而感到骄傲。去年夏天,当他在病榻之时,我正好回香港,他还立刻安排我跟他的中学恩师见面。因为他一直向自己的老师提及我,并视为自己教学生涯中的一点成绩。在医院内,他向朋友们介绍我时,又说我是他的“大弟子”!我当时感到受宠若惊。现在回想起来,那是老师在生命的最后时期,真切地确认了我们的一段师徒情份。
老师在三年前发现患上癌症,不幸当时已届末期。他虽然从学校请假养病,但仍然恪守了为人师表的本份,坚持要等待学生的考试完成后,并把考卷批改完毕,才正式退下阵来,以此对自己的学生负责。当他转移阵地与病魔搏斗之时,他是何等地坚强和勇敢,以致不断战胜医生的数据和预期。本来医生估计他还只剩下八星期的寿命,但结果,老师以极大的能力,活出了八个月的时光。他是一位勇者,一位斗士。
亦知人生要有别
我去年夏天回港之初,老师还是住在家中的。我下飞机的第二天便到他家中探望,当时觉得他还很有活力。可是,几天后便因为情况欠佳而不得不住进医院里去了。当我到医院看他时,老师抓紧机会跟我说了诀别的话,并赠我东坡诗以表达心情:“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他把诗句念了两遍,然后问我甚么时候回美。我告诉他日子以后,他就说希望自己能支持到我离港的日子。此后,我尽量每天到医院探望他。由于我是坐星期六的早上班机,所以只能在星期五那天向老师道别。当时我还跟他说,请他继续努力,支持至圣诞节,我又将回港探望。老师大笑!那时,他仍是笑声爽朗,眼中满有精神!结果,在那周末之后,老师撒手尘寰。
松桥师是基督教徒,根据他的信仰,他的离世是在主怀安息,在天家享福。作为他的学生,我在尊重他的信仰之余,私心却不免想到:老师热爱生命、热爱教学,对文史之学尤为醉心,只是早年因环境所限,未能如愿在学术的路上一展抱负,不免引以为憾。因此,我愿借佛家之言,老师此身虽去,我愿老师乘愿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