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事”即用典,有万不得已之心,借他人之酒杯来浇自己的块垒,在诗词传统中本是自然。“用事”的技巧千变万化,或直用其意,或用没说出来的上下句,或反转使用,都使寄托感慨敷上层层保护色,唯有层层解码,方得指向本心。“用事”就如同“拟古”,都是记忆的指路标,无论是平常之事、描述之语、至理名言或是陈腔滥调,都指向我与他者共同存有的意义。
纳兰性德〈浣溪沙〉写“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的记忆,笑语犹存,令人想起李清照〈金石录后序〉追忆的点滴,那些“当时只道是寻常”,怎知无常,转眼化为乌有。睹(遗)物思人,虽然人世常感到无常,在无常中却仍有永恒的常存在,文字成为最后一道顶住遗忘的防线,于不断进逼的悲伤中挣得不在之在的安慰。正如白先勇在〈树犹如此——纪念亡友王国祥君〉,借用《世说新语》中桓温之语,指柳树亦指人之年岁徒长,虽言“木犹如此”,但实际要感慨的是“人何以堪”。桓温此语到宋代更常被写入词中,并作“树犹如此”,俱是感慨年华老去。白先勇以此为题,除了挪用贺铸“梧桐半死清霜后”的“半死桐”以树喻人,更藉以写二人美好的时光已一去不返,这比年华老去更加怅然,对他而言,此情真是人何以堪。
赖香吟《其后それから》(台北:印刻,2012年)在字里行间召唤其与五月此人的共同记忆,无论是看过的电影、读过的书、说过的话、收到的信,甚至争执,不惮其烦一再写出,甚至照单全录,五月仿佛仍站在眼前。那是不停逼视、拉长的时光,自相识至死别,其后只剩所有追想的一幕幕,即便将所有自杀者(无论是太宰治、海子、张国荣)的生命状态拿来比拟,都显得徒劳无功,逝者已矣。但柳美里说:“回忆的堆积才是真实的形象。”即便是“一日心期千劫在”,更何况是“灵魂的朋友”,但独存者必得如此,她必得将苦难的见证在时间磨洗中转化成艺术,唯有如此,方得救赎。
背后的抒情体系
因此,当我读黄文钜《感情用事》(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社,2012年)的当下,我想到的不是他接受访谈所言之“克己复礼”相对于“感情用事”,而是“感情用事”四字背后更广大的抒情体系。
“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正因感其情而用其事,抒情自我。所有经历过的昨日与情爱,若永劫回归,于是手机简讯、旧信件、照片乃至于对方的外貌体温呼吸,都成为独一无二的此在,吾之大患唯吾有身,不仅分身乏术,更是“分手乏术”,在当下唯我独有。而文钜吟咏情性的背后更有一巨大智识性的资料库,来自于他涉猎古今的文哲素养,使他得以引经据典、引譬连类,信手拈来皆足以情景交融,鞭辟入里。
这样的文钜是我所熟悉的,从他的新诗到散文,将成语成词借尸还魂、点铁成金,再度赋予新的意义,这都不意外,也是他一向擅长。在散文中只有更加感情用事,大大发挥古典文学中用事的内涵,他所熟稔的日本文学在笔下驱之,成为最瑰丽的魔法石,起死回生。在文钜的文字中,犹如令人讨厌的松子般既不得已但又时时以鬼脸逗笑他人的情态,诙谐幽默固然是我认识的文钜,强颜欢笑更让人感受无奈,这又何妨,“怨”本是文学创作的基本功能之一。若台静农先生晚年常书“人生实难”,是对人生的澈悟与感慨,文钜常引太宰治“生まれて すみません”,则是对时代的浩叹。可喜的是,这些文字并非向下沈沦,无声坠落,而是在看似行将就木之际,穿上西装,转识成智,成为指出向上一路的新路标。
阅读的过程,脑中不断想到的尽是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从〈黄文钜论黄文钜:楚囚对泣〉/《罗兰‧巴特论罗兰‧巴特》到《感情用事》/《恋人絮语》,文字指向敻远辽阔的天壤,文钜的书写向他所熟稔的后现代致敬,也向他熟悉的论述者致敬。
罗兰‧巴特有一系列谈论“字”的小文章,我想最适合来谈文钜的书写,创作与阅读常常惧怕老生常谈,只想更新到最新的状态,然而每个字的意义都可以被松动,顺序都可以再调整,创作者借由这些文字重听自己的声音,重说这些文字里酸甜苦涩的回忆,老调重弹,弹出新味,却更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