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2008年首次接触到“南侨机工”这个历史课题,当时并没能引起我的深入关注,“南侨机工,是指抗日战争时期,从南洋等地回国支援抗战的3000多华侨汽车司机和修车师傅的统称”。书中一段简洁概括文字,让我把它无知而简单地设想成在那国难当头、外敌入侵之际,无数南洋华侨热血沸腾,以实际行动支援抗战,共赴国难的壮举之一。
但是自从2009年有机会对“南侨机工”进行深入关注和研究,才让我深深体会到其中的悲壮豪迈、悲凉沧桑、悲苦心酸、悲悯大爱,这经历竟也成为我生命中的一个重要部分,尤其是在最近几年间,看到“南侨机工”历史课题在新加坡社会从很少人知道,到引起社会关注,并建立共识,终于在今年3月4日,在新加坡重要历史地标晚晴园内,一座南侨机工纪念壁巍然耸立,成为岛国历史的一个永久纪念。身为一个来自中国,移居新加坡的新移民,我居然有此殊胜的机缘,亲历其中,成为“南侨机工”这段历史的延续篇章的亲历者之一,见证人之一,每忆及此,感慨良多。
说到“南侨机工”这一历史课题,为什么会引起我极大兴趣并深为之感动,这与了解的深入程度和关注的角度有关。历史研究的目的之一在于不断深入全面的发现、揭示和了解,由此可见,这将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旅程,因此所有当下的认识都是有限的,与此同时,“读史使人明智”,“凡有所学,皆成性格。”研究历史亦然,在于训练、教化我们的心智更为成熟、深刻,终极导向应该是人间大爱情怀。
关于“南侨机工”这一历史课题,在我个人看来可以分为几个方面去理解。首先是其产生的历史背景,在今天的太平盛世,让一般阅读者体会当时情境是有难度的,必须要有更多历史背景的扩展、铺陈、全面了解,同时还需要对比、聚焦、解析等具有深入和针对性的凝视、研究和思考。
“南侨机工”首次组织发动的文告出现在本地报章是在1939年2月7日(再过十天就是华人新年了)。到他们遭解散,流离失所是在日军炸断惠通桥之后的1942年5月。在这短短3年多时间,他们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其中三分之一年轻生命牺牲在这条当时被称作“抗战生命线”的最艰险“血路”滇缅公路上,一个群体死亡数字可能会让一些人没有感觉或者一声惊叹烟消云散,但当你能够触摸一个具体名字之下的生死,你才会有深切的情怀去感受生命的意义,历史事件的意义。“他们为抗日民族解放战争胜利、为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作出无私、卓越的贡献,建树光辉的业绩,但也付出巨大牺牲。”(秦钦峙《华侨史上光辉的篇章》)如此可歌可泣,感人肺腑。
幸存者的悲惨际遇
随后在从1942年到1946年间,这些滇缅公路上的幸存者,改写战争历史的功臣却由于种种原因,面对不公正待遇,“有更多的机工陷入了失业、饥寒、贫困交加的境地,国民党政府却无一部门过问”(同上),当年他们在陈嘉庚先生的振臂高呼之下齐刷刷挺身而出勇赴国难,却在浴血奋战之后身逢绝境,举步维艰,没有感激,没有奖励,没有表彰,没有帮助,他们成了求告无门的社会底层人,边缘人,后经陈嘉庚先生多方交涉,拖延已久的南侨机工复员问题勉强获得解决。根据云南省华侨互助会的机工登记名册,转呈行政院核准发给每人200美金,这不是奖励金,而是遣散费啊。需要注意的是,南侨机工这个群体的境遇早已不是他们的个人际遇,而是连带他们的家人朋友,一些当年出生的幼小孩子,现在可能已经迈入古稀之年,他们从一开始就为他们父辈的人生经历打上历史烙印,一辈子郁郁不得志,这同样也是历史组成部分。
南侨机工这个群体尽管得到复员,但各自的历史却还在残酷地继续,资料上介绍集体遣返南洋的南侨机工及眷属总计有千人之多,与他们当年在新加坡红灯码头被万人空巷热烈欢送的盛况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们后来回归南洋的生活却是布满艰辛挫折和不易,由于当时政治气候社会环境影响,甚至有家庭无法接纳他们,他们不得不再次离开南洋投奔中国,从此骨肉分离,更多人在为一日三餐、一家老小生计而辛勤劳作,很多人一辈子默默无闻、落落寡欢,甚至饱受委屈,只差隐名埋姓,更不敢提起当年滇缅公路上意气风发的英雄壮举,以至于很多人的后代根本不知道他们父辈的当年事迹,而当他们后来了解到南侨机工历史,回想父亲后半生的委屈沉默不禁心酸落泪。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是我们在新加坡做这一历史课题研究所遭遇最大障碍,很难找到可以做口述历史的人,听到的都是心酸故事。很多人感慨我们似乎总是沉浸在别人的悲壮故事里,我们的南侨机工英雄在哪里?
而留在中国大陆的幸存南侨机工及眷属的经历则更为惨烈残酷,由于中国当年极“左”路线影响,尤其是“文化大革命”的10年浩劫,让这些当年的民族英雄遭受不同程度迫害,甚至含冤而死,并连累他们的子孙始终被压制在社会的最底层。近些年,中国以及海外各地积极展开跨国界南侨机工历史研究,就是在最大程度揭示展现历史真相,也在一定程度上照顾到南侨机工幸存者及其眷属的生活问题,实现最大人道主义关怀。
百度解说“史诗”一词称“叙述英雄传统和重大历史事件的叙事长诗”,又说“史诗”这个词“在现代诗文中,多用来指虚构的文艺作品,其特点是背景庞大,人物众多,涉及大量的虚构地理、时间跨度大的叙事作品”,由此可见,“史诗”还指的是虚构,但南侨机工不是虚构,是比“史诗”更为波澜壮阔更为深刻全面的真实历史。
关于什么是史诗,史诗与历史的关系等都是庞大的学术课题,似乎不是“南侨机工”这一历史课题的界定和探讨范围,在本文结尾处我还是想回到前述话题,历史研究的目的是什么?如何看待历史学者的理性与激情?毛泽东的诗篇《贺新郎·读史》中有一句“一篇读罢头飞雪”,那是何等深刻的理解和澎湃的情感,都是在“于无声处”,历史研究或许有不同的起点,终点是人间大爱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