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诒和笔下女囚的故事
书局新书上架,是章诒和的《杨氏女》。书本封面写上“章诒和情罪小说系列”,我一阵纳闷,那个写文革往事、伶人故事的章诒和也写小说了?既然是章诒和的读者,她的小说我怎么会错过。我把《杨氏女》及较早前出版的同系列《刘氏女》一起买了下来。
这是两本容易读却不好消化的小说。内容写了爱,也写罪,更写爱如何变成罪;写了情,写了理,更写情如何超越理。章诒和曾因政治罪被判入狱十年,26岁至36岁,狱中生活几乎涵盖了她的全部青春。身陷囹圄的章诒和虽是知识分子出身,但狱中大部分女囚都是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她们大多因为婚姻犯罪被判入狱。在极度被压抑的牢狱中,章诒和与众女囚一同劳动,一同“接受改造”。在这两本书中,章诒和化名“张雨荷”,分别说了刘月影(刘氏女)及杨芬芳(杨氏女)两个女囚的生命故事。
在《刘氏女(别册)》中,章诒和说了创作的动机:“怎样才可以结束内心的恐怖?想来想来去,唯一的出口就是倾诉,倾诉的方式就是用笔写出来。写作,即成为精神释放,也是心理平复。我开列了十个女囚名单,打算以他们为原型,写十个故事。至今她们可能活著,也可能自杀或老死。”
章诒和讲述的女囚故事,充满斑斑的血痕与泪痕。女性的角色是被社会造成的,女性主义者如是说。面对欲望及情感,女性身上总是多了一层社会的枷锁、意识形态的束缚。在一个违反人性的空间里封闭太久,人的生理及心理,就开始出现病态。
章诒和说,她一开始入狱听到女囚们人口不离脏话(其中很大部分是关于性与生殖器官)而觉得非常气愤,后来陆续见到监狱里发生许多“性丑闻”,惨目惊心,她不再气愤了,“它是一种畸形的表达方式,表达出女性心中压抑很深的冲动和难以遏制的性欲”。
刘氏女因杀夫罪而被判入狱。她忍受不了患有羊癫疯的丈夫,婚姻生活的不满与压力让她把丈夫杀了、肢解,然后把尸体当作腌肉般腌在家中酱缸里。杨氏女与两小无猜的友伴陷入爱恋,而她的家人却设计把她嫁给一个不解风情的军人。美丽的杨芬芳一方面抵抗不了外界的诱惑:她向往大上海的繁华,及身为军人家眷的安稳生活;另一方面,舍弃不了自己与情人间的情欲交缠。最后杨芬芳的情人把她丈夫杀死了,杀害军人的罪可不轻。杨氏女的情人被枪毙,杨氏女因通奸罪被判入狱。
“生命是一个故事,还是一个事故?”
生命究竟是一个故事,还是一个事故?章诒和的这句话给小说留下了伏笔。故事会因偶发的事故而变成悲剧;事故过后,留下的,也不过是故事的残余。这两者之间,其实多了一层微妙的关联。每个人莫不希望自己的人生是一个美丽的故事,至少留在旁人眼里。但常常,因为一个错误的认知或仓皇的决定,或仅仅是对爱欲的屈服,美丽的故事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取而代之的,是需要用一生来偿还的,悲哀的事故的债。
其实人类是聪明的,无论是刘氏女还是杨氏女,她们都清楚自己的举动将带来的后果,却在关键时刻制止不了自己的想法。这大概也概括了人类的天性:缺乏一种性格的长期稳定。刘氏女被判入狱很多年后,因为偶然在一场火灾中救了两个犯人,而被减刑。依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杀人有意,救人无心”。命运正是如此令人玩味。
有读者批评章诒和的小说只写了犯罪事件,没写动机。对这一点,章诒和自己也曾经困惑,因为她问起犯人“动机”来,竟出乎意料的,她们没太多的动机。章诒和询问她的法学家朋友,得知就有一种犯罪动机,叫“无动机”。这也真可让人震撼了。既定印象告诉我们,那些杀人的罪犯一定经过了长久的部署,杀人只是满足自己凶残的本性;他们或是冷血到极点,或是受到了什么样的刺激,可能精神出现问题了……而章诒和以亲身经历告诉我们的,却是恰恰相反。动机反而不是主要的杀人原因,女囚们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她们是因为对生活、社会、欲望的极度不满,才导致了暴力的发生。因压抑所带来的暴力,有时候是一发不可收拾的。
章诒和写的毕竟只是小说,当中的关注点是语言及情节的张力,在批判性方式多少有些模糊。但小说与史料毕竟有性质上的不同。章诒和的叙述为我们开启一扇窗,让狱外的读者窥探女囚们的生活、言谈与生命内容,就非常具有社会价值了。“认识生命,不论善恶”,每个灵魂都值得我们真诚理解。读者为何而读?不仅为愉悦,很多时候更带一种阅读生命的虔诚。这才是书本的价值。
崎岖年代的料峭往事,总是让我不胜唏嘘。人生如在梦里过,无论是喜剧或悲剧,短暂的一生就像是一场梦境。回首来时路,将会有什么是深刻的?雪地上的足迹撑不了一夜,很快就会被新雪覆盖。而日照一来,雪亦融化。好的小说不仅要写事件本身,更要让读者体会一种对事件本身的超越。世俗的悲喜是尘网,故事或悲或喜,作者必须让读者脱离这层事件的网,达到一种心灵的净化。这一点,章诒和是做到了。因此,这两本书还是值得一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