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而言,诗,或小诗,如此而已。诗有长有短,小诗,就是小诗,而短诗,则未必就等于小诗。那么, 什么是小诗?读诗的人都知道,在那个中文新诗试写的民国初年,冰心的《繁星》与《春水》标志了一个华文新诗的“漂鸟集传统”,以及一个“小诗时代”。之后 新诗走过漫漫长夜迢迢远路,离散到北方大陆的周边岛屿,以及半岛,于是有了“现代诗”,这些岛以及半岛也有了自己国度的现代诗人。
不过,在马来半岛东海岸的热带忧闷小城读诗的惨绿少年时代,我先是冰心的小读者,坐在窗前读著读著她的小诗,仿佛在这些繁枝残花与飞鸟的闪烁之间,我约略体会了“生命也是这般的一瞥”。对少年十五二十时的我而言,诗意的奥秘似乎就是生命的奥秘。
所以小诗对我而言,在许多许多年以前,就已不是螺旋终站了,而是灵光闪现的起点,像夜空的万点星光,照映出“自己灵魂里的密意与隐忧”,那些不能说的秘密,或暗地里的,与孤寂的约会。
当然,小诗、短诗、短歌、俳句、绝句、小令……,这些诗的次文类,或这几片“次琼瓦”,是可以做点诗学式的分类与串连的,但这类知识上的思索于诗并 无太多关涉,对读邢诒旺的短诗集好像也没多大用处。反过来说,邢诒旺的短诗,或这本集子里头的短诗--因为这是他的第二本短诗集了--可以让我们思索小诗 的什么诗学问题,可能更有意思的思考。比如说,《盐》--邢诒旺的上一本短诗集──的第一首诗〈闪现〉:
闪现的事物不只存在于闪现时--比如说:爱 (2011:24)
对我而言,这正是小诗的悖论诗学--极其明显的,小诗不小,小诗描述的多半不只是存在的拓朴空间,而是让时间加速直至它成为闪现、瞬间的存在,所以 才停格在一行、两行、或三行的空间,于是,这几行诗乃凌越了原本可能存在的其馀数行、数十行、或数百行而成为朵朵不见繁枝的昙花。换句话说,所谓凌越,其 实就是,减法--时间加速,空间缩减,让诗意以诗的低限单位存在、衍生、投影、辐射。因此,我们不妨说,小诗的诗学,乃减法的诗学。这当然是小诗,而不是 短诗的定义。
“没说的”远远超过“说真的”
是的,“闪现的事物不只存在于闪现时”,在小诗的世界,事物不闪现的时间,远比“闪现时”更长久,小诗没让我们看见的细节,也较我们所看见的事物来 得多。明乎此,在《螺旋终站》,邢诒旺继续探索小诗的消失、隐藏、后设、不在、不见、无名、隐题、无声等本质或性格。比如说,他写道:
时间只是产生
懊悔的空间
来容纳
没说的
时间当然不会停顿,“没说的”于是远远超过“说真的”,加速成为一首首小诗里的风浪云雾、花鸟草木、猫鹿牛驼、或春夏秋冬。
或者我的春夏秋冬。当然,我已不是冰心的小读者了,尽管还在读著新近添购的泰戈尔诗集《生如夏花》,尽管我又忍不住去买了《繁星》与《春水》,只为 了重温那些年的小诗情绪。而在写著这些文字的三月天,窗外吹进来的早已不是南中国海的热风,而是台湾海峡湿湿湿湿的返潮南风,我的生命也早已不知闪过多少 个一瞥了,虽然我对生命个中奥秘的领悟,依然远不如对诗的奥秘的理解。
是的,生命的奥秘只能领悟,诗的奥秘倒是可以理解,只要像邢诒旺这样的诗人愿以“书写的刀锋/切下生命的驼峰”,然后书写成小诗。是的,邢诒旺在《螺旋终站》里所分享的生命奥秘,未必人人能懂,但是他的小诗有棱有角,有姿有色,倒是有目共睹。
张锦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