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人有一句名言:“宁卖祖宗田,不卖祖宗言”,但是这样的神话到我父亲这一代就已经破灭。
据父亲说,他在6岁以前还说客家话。但是回到母亲身边,住进“四邑村”,他的“母语”就变样了。原来,当年奶奶经不起村里人都称呼她“客家婆”,一气之下勒令孩子们以后只许说广东话。奶奶的一声令下,果真爸爸、姑姑、叔叔们的家庭语言通通都成了广东话。
一个家庭,因为某个原因,某种理由就轻易改变了母语,意味著什么?
到了我这一代,父亲娶了母亲。母亲也是一个说广东话的女人,我的家庭语言自然不会是客家话。我的客家“印象”多半是后来从历史文献里寻找。记得因为不会说客家话,我在小学时闹过两次笑话,至今还历历在目。
一次Y老师在课堂上询问起同学们的籍贯,轮到我时,我记得是这么回话的:“我爸爸说他是客家人,但我不是”。Y老师大概被我搞糊涂了,十分惊讶地做出了种种猜测……以为他是我的继父云云。而我当时始终没认同:“你爸爸是客家人,你就是客家人”这种说法。Y老师当时还试图在告诉我“籍贯”的重要和联系,但我并没能听进去,摇著头说“不是—不是—不是,我不是客家人。”……另一边,则想起家里的外婆常在我跟前取笑道:客家人“吓死人”(广东话“客”字与“吓”字同音)。死口也不愿承认,我是“吓死人”的后代。
久而久之,我便认为客家人“吓死人”,是个不好的族群,甚至害怕起他们。对于一个当时才上小学、说广东话的孩子,我根本无法了解什么是“客家人”,更不用谈“籍贯”具有什么文化意义。
最后我不记得是否有向老师交待事情的原由,但是那一次我对“客家人”这份认同就大抵埋在心底,直到后来我上了研究所,想知道客家人究竟是什么一回事,我开始翻阅地方志、移民史、风俗类书等历史文献,研究起客家人。
第二次引起我闹笑话的对象是我的小学同学F。她和我一样都是客家人,她说客家话、还过著传统的习俗。而我的“客家”印象,仅仅限于在籍贯一栏上,填写“客家人”:知道我们的曾祖从广东惠州来,再早前大概在福建闽西一带生活。我和F的生活形态乃至语言思维没有什么共通点,以致我无从理解她说“昨天家里阿叔和妈妈又如何如何”的话题。我常以怀疑、甚至略带嘲笑地语气问她:“你没有爸爸吗?怎么叔叔和妈妈住在一起?他们怎么可以……你爸爸不反对吗?”,每一次她都被我问得愣了一愣,然后我们就继续眼前的游戏。
许多年过去了,最后我在一位客家长辈那里问得,原来客家人有喊自家父亲为“阿叔”的习俗,表示父亲在家族里不是长子的意思,并非是广府人所言“叔叔”之亲属关系;还有一说是过去老人家避讳孩子直呼其父,认为父与子过于亲昵,孩子最终会夭折……我过去不谙客语、不了解客家文化造成的误会,成为了我日后的研究初衷。
虽然现在我的客语还有待进步,但未必就是一件坏事。这是何解?奶奶系广府人,说的是广东话。母语,从母也。广东话才是父亲的“母语”,它没有对错。
你没有怀疑过吗?为什么我们都祗问“你的母语是?”而不说“你的父语是?”如果这只是受英语mothertongue翻译的影响,倒也好解,但是“为什么人们明明问得是你的母语,你却回复父系的语言?”奇怪的是,没有人认为这个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