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有这么一群人,在日治时期出生于台湾的日本裔,在战败后回到日本却始终觉得自己的家、朋友们其实在台湾,于是心中对于台湾有著不可告人的乡愁,是异乡,也是故乡。
湾生,指日治时期在台出生日本人,“日治时期”这群人在台过得富庶美好,简直像活在另一个平行宇宙。日本战败后,逾30万人被遣返日本,他们在日本,拥有许多好朋友,却总觉得自己的心缺空了一角;明明身在家乡,心中对台湾藏著不可告人的乡愁。
身为湾生后人的田中实加致力湾生研究13年,出版《湾生回家》,亦投资同名纪录片。中日混血的她和湾生,某种程度都是童话故事里的蝙蝠,鸟群跟老鼠都不当他们同一国,只能在历史的长夜里疲于奔命。
中秋节前夕,一场《湾生回家》朗读会正在华山艺文特区彩排。阿美族歌手腾莫言基闹于舞台中央,以嘹亮歌声唱同名纪录片片尾曲,布幔后有女人唱和,至歌曲最后一段,女人从幕后走出来,那是该书作者田中实加。第一次彩排结束,田中问工作人员:“有听到我的声音吗?有听到我声音吗?我耳机里完全听不到我声音。”工作人员说听到了。第二次彩排开始了,她对著空气,严肃地说:“可耳机听不到我声音,一定是湾生爷爷回来了。”
朗读会上,她描述更多湾生爷爷奶奶的故事。“湾生是台日交谊的证据,湾生在台湾过去50年是富裕的,那时候,花莲吉野村是仅次于东京,唯一有冲水马桶的地方。琉球人假日会搭船到花莲港看电影、购物,是当时最流行的活动。”1946年日本战败,32万日本人陆续遣返,全部家产变成一纸财产清单,临行只能随身携带一件行李和日币1000元(约34令吉80仙)。
45年后,哑妇发声
乱世众生流离失所,并非台湾作家龙应台《大江大海》笔下中国人特有。花莲吉野村的清水静枝记得遣返前夜,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众人舍不得睡,要牢记家中一砖一瓦的模样。静枝搜刮了家中所有食物,要留给狗狗汪汪和猫咪喵喵。隔日,她们搭卡车离开,汪汪喵喵在后头追赶,她高喊:“不要跑,不要跑,停下来,你们运动太快,食物吃太快,我会来不及回来喂你们。”静枝在泪眼婆娑中看著小狗小猫消失在视线最尽头。
有人伤心离去,也有人无奈留下。田中实加的奶奶田中樱代亦是湾生。她忆及1992年夏天,奶奶和她拜访高雄冈山一哑巴农妇,南台湾乡间有优雅和服妇人现身,村民皆以为罕事,纷纷围观,老妇人以日语问哑巴农妇:“美纪,好久不见,好吗?”哑巴农妇竟开口以日语应答:“这些年,你好吗?一定很辛苦吧?”1949年,美纪双亲知道遣返日本必然艰辛,故把女儿嫁给佃农之子,非法居留的美纪为避免口音泄漏来历,只得装聋作哑45年。
美纪深怕口音暴露身份,而田中实加则是左一句日语,右一句台语“靠吆”,让人猜不透来历,“田中实加,中文名陈宣儒,为湾生后裔,父亲是台湾高雄人。毕业于美国纽约市立艺术学院美术艺术科,法国尼斯艺术学院西洋绘画组研修。从事艺术创作,也是知名美食达人”,她在台湾从事湾生研究13年,去年出版的《湾生回家》作者简介仅三言两语,该书畅销4万册,获金鼎奖,选入教育部历史辅充教材;她出资的同名纪录片也入围金马奖最佳纪录片。书中清楚交代湾生故事,但对自己却只字不提。
何以奶奶是湾生,父亲会是高雄人?她是台湾人还日本人?连该纪录片导演黄铭正亦摇头一无所知。接受采访,她设下前提,一不问政治,二不问私事。问她是哪里人?“心在哪里,就是哪里人。”中文说得很好啊,哪里学的?她答小时候家里有家教陪读。她不透露年纪,但说2002年,28岁来台执行奶奶遗愿,到花莲寻找当年奶奶居住村落,并将其骨灰撒在花莲太平洋。
一言难尽“哪里人”
也许是谈到男友和未婚夫,情绪有了起伏,这次,田中实加说了,她在高雄长大,18岁之前在台湾受教育,念台南新丰高中,随即去日本、美国读书。陈宣儒这名字对她有意义吗?“我拿中华民国护照、台湾身份证,当然有意义。”
她在新书作者简介是田中实加,也是陈宣儒,2个身份并列,结果是赴日访问,湾生当她台湾人,要她陪唱《雨夜花》、《望春风》;回台湾,台湾受访者要她唱《萤之光》、唱日本军歌,她说不会,被笑骂你是日本人怎么不会?
她是纪录片中的湾生家仓多惠子,返日多年,拥有许多好朋友,却总觉得自己的心缺空了一角,一日才领悟:“原来我是永远的异邦人。”不谈私事,不谈政治,或者是因为这个世代被问是不是台湾人,往往一言难尽。
带奶奶骨灰回家
原本计划打算帮几位湾生寻人,预计两三年完成,就要去环游世界了,未料,一晃眼,13年过去了,田中实加将这一切归因为亚斯伯格症候群(一种泛自闭症障碍,主要特征是社交困难)的执拗。
累计至2013年,她帮142位湾生申请到出生户籍誊本,帮97人找到住家现址、为21人成功寻人。她拍了6万多分钟纪录片,电影撷取其中110分钟,前9年光是翻译费高达380多万台币(约50万1300令吉),后面5年纪录片花了3500万台币(约461万7300令吉)。
钱从哪里来?她说,当时她在上泽社挂出版总监,卖语言教学书,架网站“田中实加的自慢厨房”卖乳酪、卖自己的画,一幅画三五十万元(约4万至6万令吉),后来,也卖了北投房子。
“很多人怀疑我的居心,说我被富商包养在花莲莲花大楼顶楼。在花莲拍片需要钱,因为花莲没有花旗银行,有一次我得回台北将户头美金、日币换台币,捧著一两百万台币(一二十万令吉)搭火车回花莲。那次我戴口罩,把钱紧紧抱著,听见旁边有人窃窃私语说‘那是田中欸,诱拐人家老公,被包养。’到了花莲,我当著她们面把口罩拉下来,把钱秀给她看,说钱是我自己的。结果,后来又有传言,我被台北人包养,而不是花莲人。”
助人重逢疗己伤
台湾做湾生研究不只田中实加一人,但她曾当面指责同业把利看太重,大概因此结怨。有了谣言是非,她不辩驳,家中门口放著卷轴,搁在旁边的毛笔始终未干,心有疙瘩,就会提笔写“尊严”。支撑她走下去的除了尊严,还有情人故世的自我疗愈。21年前,她在东京念美术学校,与日本男友相约见面,在约定地点枯等近1小时,男友仍未出现,突然听见巨响,循声前往,发现血泊中躺著男孩与他的摩哆,送医途中,男孩用最后的力气对她说:“你要快乐,我才能安心。”她手上恒常戴著一枚男友送的戒子,说男友冥冥之中给予力量。
拍摄期间,她帮湾生后人寻日本生母坟墓未果,一夜,男友出现梦中,指著一个陌生的坟墓。当天,剧组果然就在日本就找到坟墓。拍片对她是自我疗愈,帮助他人重逢,无形弥补了自己的遗憾。语带哽咽诉说往事,她用手帕抿去眼角眼泪,为自己的失态致歉,随即又笑:“本来以为回家是一个人回家,但湾生也把我带到另外一个男人身边,他要带我回家了。”小小声,又像是讲给自己听的。
未婚夫是在美国研究美国二战史的台籍学者,一日在图书馆找到一箱资料,上面用英文写著湾生,他上网搜寻何谓湾生,找到田中实加和《湾生回家》前导片,2人因此有了往来,进而相恋。眼看她悄悄打开了一扇门,让我们透过门缝看到了一点点什么,最开始的提问,再问一遍:“你是哪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