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记得大学二年级第一天上“文学概论”,老师在投影幕上投映出的一张黑白照片:1940年英国一间被纳粹德国轰炸得破败不堪的书店,横梁碎石倒下,散落书店四处,废墟一般,只有贴著墙的那几个书柜奇迹般完好无损地矗立原处。几位英国绅士站在废墟之中,凝视著书柜上成排成列的书,似乎想要从里面挑出战火中幸存的灵魂来。战火的残败中,那张照片竟意外流泻一丝宁静和祥,给我极大的震撼。
后来,友人告知我新加坡“草根书室”经营艰难,面临转手或关闭的命运,使我想起那张照片,两相对照,充满戏谑性的矛盾与悲哀:在烽火连天的年代里,还有人蛰伏书店,寻找未曾凋零的名字和语言;而先进国如新加坡,在华人人口占全国近70%的情况下,竟养不起一间小小书店。
书室创办人、诗人、作家英培安先生近期在接受《中国报》(11月4日)专访时,就苦笑著说:“我在做一个新加坡人不需要的东西。”
中文书市在新加坡难以立足似乎是容易理解的事情。我们都知道,早在七、八十年代,新加坡政府就急急贯彻英语政策。时至今日,“英语”成为大部分新加坡华人的“母语”,中文沦落成为为因应市场、社交需求的“外来语”——因此,中文书市被压缩,似乎“理所当然”。
然而,在11月4日英培安的专访中,他也点出以其他语言为主流的书店(如叶壹堂(Page One)、美国大型连锁书店博德斯(Borders))也面临同样的困境,撤出新加坡。不仅如此,其他城市如吉隆坡、马六甲,甚至文化风气强盛如台北等地,书店的经营也极为艰难,频频传出“倒闭”、“转手”的声音。一些书店认清现实,还必须采取“复合式”经营,卖书以外还要售卖老旧影集、唱片,或与咖啡馆结合、举办活动,才能勉强撑起一屋子的理想,可见书店经营的困难,不仅仅是关乎“语言”那么简单。
我在台湾念大学的这些日子里,就听见许多教授感慨“学生不爱读书”这现象。“不读书”不是平日不温书、不念书,相反的,学生们在期中、期末考试依然拼了老命在准备。然而,他们手持的是一张张点列式讲义,或电脑PPT(Power Point)列印资料——书本的踪影少之又少,偶尔几个好学学生拿著厚厚一叠书,还要被同学惊讶地赞赏:“哇,你在读书啊!”——读书人成为了异类。
葛睿夫顿(Anthony Grafton)在《书本的危机》中就这般描述:“现今就算在纳迪廷古(Natitingou)用速度慢的电脑,也可查到比当年更多、更好的网上资源。随著电力能源伸入越来越小的城市,网络咖啡店在亚洲、非洲、南美洲的小镇也越来越多。”正因为如此,书籍在现今社会的功用是被剥削的:在社会急剧变迁之下,有太多、太多的资讯媒体、便捷形式可以取代书本了。
当英培安先生说:“我在做一个新加坡人不需要的东西”,实际上,世间的许多角落、有许多的人,也正在做一个“世人所不需要的东西”——这么说来,我有点悲观,亦有点心酸。可我由衷钦佩这样的人,他们像古堡里守著烛光的护卫,在等著一个时代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