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到过砂拉越,一定对石隆门这个地名感到好奇,何以中文地名与马来地名Bau差天隔地,甚至可谓完全没有关联?石隆门距古晋西南35公里,再往西南行即印尼边境,与三发(Sambas)、山口洋(Sinkawang)、坤甸(Pontianak)等金矿区不远。Bau意即气味但多作“臭味”,缘何华民口中的金山顶,洋人眼中的淘金镇,到了马来人又唤作“臭埠”呢?
石隆门产金区矿工都是嘉应客家人。1857年石隆门华工不满苛税发起抗争,他们沿著砂拉越河下游奇袭古晋,虽曾短暂占领古晋三天,却遭统治砂拉越的“白人拉惹”詹姆士布洛克(James Brooke)反攻,华工寡不敌众且战且退,血流成河,横尸遍野。当地华民认同Bau来自腐臭之说,社区领袖对外亦宣称Bau地名源自尸臭味。
1967年黄尧《马星华人志》有说,马梭(Busu)和石隆门两地,遍地尽是遗尸无人殓埋,变成臭气熏天,所以马来人唤之“乌梭”与“保乌”(Bau),都是“臭”的意思。2003丘立基(吴岸)《砂劳越史话》也有类似一说,华工尸体遍野,无人收拾埋葬,石隆门的地名从此也被叫作“巴勿”(Bau),意思即“臭味”。话虽如此,马来文Bau未必是臭味也可为香味。
然而,如此恶心的地名始终叫人思疑。此前,虽有人提及1857年石隆门华工事变前,Bau地名即已见诸外国私人函件和著述,但却没有提出具体证明。几经查证终于发现,在石隆门事变以前,原来英国人多把石隆门写成方便他们拼音的Bow(与马来文Bau发音一样)!
依照这个线索,顺藤摸瓜查阅1857年以前的英殖民著述,1848年修罗爵士(Hugh Low)追随白人拉惹视察砂拉越时,曾记述Bow是个纯华民村落,一部分村民采金,一部分村民采锑(antimony,有金属光泽的类金属),另一部分村民务农,大家均分采矿的收入。还有一部1848年英国船长Rodney Mundy的著述,提及Buso与Bau可在土中淘取金粉,也是一个可挖掘锑矿的地区,他不仅提及石隆门亦提及Buso,足证Bau与Buso两地之名源自尸臭味仅为讹传!
那么Bau又是如何得名?原来,石隆门建埠之前,当地土人、马来人等称之为Ulu Sarawak,因这里位处砂拉越河上游。1770年,在印尼坤甸采金的客家矿工人多势众,华工领袖罗芳伯趁势建立“兰芳共和国”,辖区据称高达11万人,声势一时无两。由于地盘争执,1830年一部分客家矿工追随刘善邦迁移至砂拉越边界,在今石隆门帽山地区开采金矿。
陆丰客家人刘善邦先组织“义兴公司”,较后改组成“十二公司”。金矿旁是一座外观似帽子的山,黄尧与刘子敬《婆罗洲史话》皆提及Bau源自帽山的“帽”。原来,客家话的帽(mau)与Bau近音,后来便转音成为Bau了。2020年Dayak Daily亦指帽山(Mau San)乃石隆门旧埠,惟现在所立之碑却标记为Maw San。中文石隆门昔日多称“石龙门”,据称都是“石洞门”的转音。
至于Buso或Busu,马来文字典并无收录此词。黄尧把Buso写成Busu,恐怕想当然Busu就是busuk(恶臭),其实Busu比busuk少了一个尾音,而且busuk也是一种乔木的名称,不能排除马来人以乔木称谓地名之习。中文地名当地华民唤作“武梭”,不论学校或义山都是这个称呼。
石隆门事变是华工一场悲壮的抗争。话说, 1841年英人James Brooke从汶莱苏丹手中取得砂拉越的统治权,成为第一世“白人拉惹”。在这10年间,坤甸两大华侨公司争夺地盘互斗,不少矿工越界迁至石隆门,投奔刘善邦的“十二公司”。根据1998年饶向东博士著述,新矿工加入开采金矿与锑矿,“十二公司”势力不断扩大,石隆门亦渐成强力据点。
至1850年华民已达4000至5000人,埠镇上超过百间店铺包括赌馆、烟馆、妓寨,反观当时的古晋仍是一个贸易小港,其繁华程度如店铺数目不比石隆门多。刘善邦仿效兰芳共和国,建立了一个独立共和国,但1990年刘伯奎《十九世纪砂拉越华工公司兴亡史》,却称之“客家共和国”或“帽山十二公司”,台湾张维安博士则称之“帽山(客家)共和国”。
石隆门甚至自定律法,发行货币,生产烧酒。英国传记作家Robert Payne关于白人拉惹的著述中称:“砂拉越华民占据了一个特殊地方(指石隆门),形式犹如国中有国,华民靠采矿致富,他们是激进的民族主义者,几乎所有4000华民都是天地会成员……他们分居在古晋南部的七八个社区,有自己的首领、神庙与律法,军火中介不断输入武器,他们则秘密藏在森林里。”
James Brooke并不喜欢华民,但华工为国库贡献不少税收。然而苛税压榨,石隆门华工的情绪烧起来了。1857年2月18日元宵节,刘善邦率同600华工,分乘小船沿砂拉越河深夜奇袭古晋,首要任务刺杀白人拉惹,一队突袭James Brooke的王宫,一队攻击政府机构与炮台。华工顺利占领了古晋,杀死数名英人官员,又放火烧了英人住所,James在慌乱中跳进河里逃过一劫。
死里逃生的James重新集结英人军队,又招揽数千土人(主要为达雅人,Land Dayak)与马来人反击。由于对方兵力人多势众,刘善邦先返石隆门组织援军,大将王甲则留守古晋,当白人拉惹部队反攻古晋,寡不敌众的王甲率部撤离,在砂拉越河左手港途中遭狙击,即华民所谓“第一条沟”的Lidah Tanah,华工血流成河,王甲在此阵亡。2017年在这里发现王甲等人的墓碑群。
此时刘善邦率同石隆门援军,在砂拉越河右手港遭遇拉惹联军,且战且撤至新尧湾(Siniawan)山丘最高点,拉惹联军高达6000之众,刘善邦只有不足千人的部队,有说James Brooke佯装议和,当晚却发动夜袭新尧湾,刘善邦与其妹刘珍珍以及300华工战死。
拉惹联军顺势再攻入石隆门,剩馀华工仓皇越界逃至印尼,欲撤至三发时被荷兰军缴械遣散了,另有约500华民妇孺躲藏在附近山洞,被拉惹联军发现在洞口烟熏窒息而死,此洞现被称为“鬼洞”。经此事变,石隆门华工折损大半,有者称死难者在千人以上,又称保全性命有2000多人,惟James Brooke自己估计,在石隆门四五千华民当中,逃走的肯定不超过2000人,且半数为妇孺。
华裔与洋人的视角明显不同,华裔作家学者多形容石隆门华工事变为“起义”,洋人如Robert Payne则多记述为The Rebels(造反、叛乱);华民也多推崇刘善邦、王甲等为抗争“英雄”,而洋人如英国牧师Baring-Gould与历史作者Bamfylde却称,奇袭古晋的华工有100人逃至印尼的三发,其中70幸存的华工惨被“遭强迫加入造反”的华工家人杀害!
1993年砂拉越政府建立英雄纪念碑,刘善邦是唯一被铸像在上头的抗殖华民英雄。话虽如此,由于英殖民有意无意的掩盖,有人质疑刘善邦是否历史中的真实存在?确实,在英文文献或著述中,并没有提及刘善邦其人,即便James Brooke在事变后仅称之The Rebel Chief(造反首领)而不名。
在起义与造反之外,美国历史教授Craig A. Lockard另有独特见解,所谓苛税或走私鸦片仅是导火线,他认为古晋与石隆门两大埠镇竞争,以及政治集团借势较量导致了华工事变,白人拉惹欲进一步控制石隆门,华工则为了自治权起而抗争。结果是古晋赢了,华工败因包括古晋华民(福建、潮州、广东)不支持,反而财援及提供武器予白人拉惹。
历史固然没有如果,但若华工成功刺杀白人拉惹,砂拉越历史或全盘改写,洋人很可能被赶出砂拉越,石隆门亦可能成华民统领的小国,就如坤甸的兰芳共和国一样,但最终会否同样被分化而覆灭?那只有上天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