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瑞和先生,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唐史博士,先后任教于香港、马来西亚与台湾院校。曾撰述三部学术专书——《唐代基层文官》、《唐代中层文官》、《唐代高层文官》(简称文官三部曲),一部大众科学作品——《人从哪里来:人类六百万年的演化史》(待上市),一部论文集——《品味唐朝:唐人的文化、经济和官场生活》(待出版)及三部专题散文——《杜甫的五城:一位唐史学者的寻踪壮游》(简称《杜甫的五城》)、《坐火车游盛唐:中国之旅私相簿》、《男人的育婴史》(简称育婴史),可谓著作等身。
从育儿旁证赖瑞和治学态度
《育婴史》由台北联合文学出版,内容又分廿六章,约以亲子互动为主轴。阅读可知,先生曾涉猎内费特医生《医生妈妈:婴幼儿照顾指南》(Dr Mom:A Guide to Baby adn Cgild Care)等育儿书册,诚为“跨学科”先驱。谅其原因除照顾女儿之外,还与治学态度相关。
他曾说道“我一向是自助的忠诚信徒。旅行要自助。装配电脑要自助。种花种草要自助。妻子生产当然无法‘全线’自助,但可以自助的部分,我还是喜欢自助的。比如了解这产前出血现象是可以自助的。否则,妇产医生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跟你解释清楚”。可见其理念推及生活领域,颇有“知行合一”风采。
安焕然也提到:“赖老师的另一个跨学科优势,还在于他对电脑科技的掌握和兴趣,而且是他自己摸索,靠自学的。这在当时同年龄层的学者群里,他是少数自觉的前卫之士。他总是喜欢在电脑操作上,对一些电脑打字编辑排版上的细节有很挑剔要求,是我们学院里公认的电脑专家。这种自得其乐的寻求破解电脑密码的兴趣,与他的性格有关,也对他后来撰写唐代基层、中层和高层文官的研究(以上皆由联经出版),能善用电子大数据之搜索,助益很大”。
若依此言之,先生退休后还能采购新型电脑,上网连线台湾清华图书馆下载西方最顶尖科学期刊电子论文,复撰稿成书,亦系情有可原了——先生2019年受访时表示,他自小就有“阅读基因”,见到任何有文字的东西,都会拿来一读,包括火柴盒的广告标语。该经验或可为“自助”之旁证(详见余历雄采访、杨婉璇记录<马来西亚汉学人物志访谈录——赖瑞和教授>,见《马来西亚汉学刊》,2019年8月第3期。)
除此之外,另有经历可察其笃定。譬如长女幼年发烧之际,他依旧自行办理。其文章如是叙述:“棠儿的症状简直跟内费特女医生所描写的完全一模一样。既然她说疹子(玫瑰疹riseola)‘通常会在二十四小时内消失’,而且这时棠儿也不再发烧了,我想,那我们就等著瞧吧,不必急著再带她去看医生”。尔后果然康复如初,可见先生“胜券在握”。学术方面,亦有事略可观其自信。
据他所言:“(《大悲菩萨传》)是关于妙善菩萨传说最早的一篇历史文献,可是不知如何,它却长期失踪,甚至连专门研究妙善传说的几位中外专家,也从来没有见过,所以我竟成了世界上第一个找到这篇碑文的人”,足证气魄决然。如比照两段叙述,实可察觉先生学术与经历之交涉——自学成才,擅于实践,意志坚定,信心十足。想来研究者如撰述其生平,仅“就生活而生活”或“为学术而学术”,恐会忽略这些轶事。
《育婴史》及生活记载
其实《育婴史》尚可视为先生壮年经历之凭借。譬如〈第十二章:出国当小公主〉几段叙述便可斠理成谱:
从上述简表可知,先生十一年间曾在“香港岭南学院”、“马来西亚南方学院”及“香港中文大学”执教。如比照北京中华书局于2001年所出版的《文官三部曲》个人简介,后者未免稍显简略——“曾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学等校,现任台湾新竹清华大学历史研究所教授兼所长”。
其实<韩柳二先生年谱书后>即说明生平叙述及年谱意义:“谱其生平时事,与其人之出处进退,而知其所以为言,是亦论世知人之学也”。大抵只有如此,才能知人论世公允评价,断不为乌烟瘴气之叫嚣——安焕然所谓“1995年······和赖老师在南院共事”、“2002年他辞去南方学院的教职”、“2005年······他成功申请应聘于台湾清华大学历史所”亦为年谱重要讯息。
致敬简媜之作
先生也提到,他因阅读台湾作家简媜著作之故——《红婴仔:一个女人和她的育婴史》(简称《红婴仔》),是萌发撰述之心。所以脉络构架,多少有致敬前者之痕迹。譬如《育婴史》第二十二章<用你的胎毛来造笔>,就与《红婴仔》第十五章<弥月>相似。而第十五章<维维安的成长史记>,可能也受《红婴仔》第十六章<铭印>叙述方式启发。兹选段排比如下为例:
相较而论,不难发现其形似。惟差异在于,先生除借鉴简氏书籍以外,还参考中国史官起居注体例——“每当维维安做了一件什么好笑好玩的事,我就把它记录在这本《史记》里······我觉得自己好比古代中国的左史右官,‘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一直在替维维安编撰她的起居注”。
况且先生著作还有回应之处。譬如《红婴仔》如是叙述女人生产:“沮丧及无助笼罩著我。背脊痛起来,像有人在上面磨刀,正手反拍,磨个不停。我心想,如果平安度过,我与儿子不过是这医院每日生产记录表上的一个名字;若有不测,也是合理的、控制得宜的意外百分之比内的数字。医护人员每日穿梭于生死事件之间,速度如同眨眼,躺在床上的病人(或产妇)早已被数据化、物化······孩子爸爸说,当我承受巨痛时似乎陷入半昏迷半清醒状态,我握著他的手,以交代一眼的口吻说:‘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要记得,我爱你!’”。
而先生则记载男人守候如斯:“妻被推进手术室后,我有些失落。我想到妻这样一走,不知还会不会平安回来?麻醉剖腹生产也有它的危险。我不禁又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台湾某医学院一个院长的女儿,就因为对麻醉药反应过敏,在剖腹生产时去世了。我呆呆站在手术室外好几分钟,笼罩在一种仿佛是生离死别的情绪里”,似可以文学理论之谓“互文性”(intertextuality)诠释。若依此而言,先生之作大抵已从“借鉴”蜕变成“内化”(internalization)了。
余论:文学手法及成就斠理
当然《育婴史》尚有其他精彩篇幅,莫可纯粹以“借鉴”或“参考”论之。如第二章<最快乐的年岁>所附录的文章就颇为出色。其中以抒情散文格调,描绘先生及太太相识、相知、相爱过程,可谓跃然纸上。又所征引之<在那古老的墓园>,更细致勾勒其史家遐思与浪漫情怀。兹引文句为证——“我们当然都想起了王维的名诗<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只是,我问,不知王维所写的红豆是不是你掌心的这种豆呢?他好像从来没有到过南方。他怎么见到这种热带的红豆呢?或许有一天我要做点小考据,考考这首诗的来历。我告诉陈”。
其实先生早年熟稔文学,亦曾在南洋商报发表多篇小品——他受访时指出,早年曾阅读不少五四时代及台湾现代文学作品。年岁稍长以后,更涉略西方文学译介及文学批评。尔后又在《蕉风》月刊协编务,自有独到的创作眼光。而扛鼎之作《杜甫的五城》之可享誉天下,亦不过“水到渠成”而已。至于相关先生与文学之论述,温任平《缅怀赖瑞和:愿为江水,与君重逢》及叶福炎《前行者的预言——赖瑞和及其马华文学史的诊断》悉有说明。
完而未结
综上所述,约可查知《育婴史》重要意义——不仅可释为文学读物,还可视为生平凭借。但《文官三部曲》之渊博与《杜甫的五城》之坦然,殆也遮掩其风采。是以学人鲜少论之,或讥为“断烂朝报”。惜“今人希治年谱之学,视为支离破碎,不见体系的雕虫小技······却往往忘了一件事,章实斋“圆而神”其实需要以“往事之不忘”为根柢,方不流于夸夸其谈”(方美富:<萧遥天先生年谱长篇初稿(一)>,《依大中文与教育学刊》,2020年第1期)。无怪有论者指出,大抵只有通读学人全部著作及把握生平概况,始可厘清其思路与公正评断。信哉斯言,诚不我欺。
案
1. 互文性: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及里法特(Michael Riffaterre)认为,文本会利用交互指涉的方式,将前人的文本加以模仿、降格、讽刺和改写,利用文本交织且互为引用、互文书写,提出新的文本、书写策略与世界观。——转引自廖炳惠编著:《关键词200:文学与批评研究的通用词汇编》,台北:麦田出版,2013年12月。
2. 文本:指意义的空间或文化实践,尤其是写在版面、地图、绘画、景物和社会机制上面的文字。——转引自廖炳惠编著:《关键词200:文学与批评研究的通用词汇编》,台北:麦田出版,201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