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大概是当代中国快速都会化最典型的人文风景了。中共刚刚开过的十八届三中全会具体地讨论了开革开放30年后的第二个经改时期的到来。在议程上,如何完成4亿农民进城,进行城镇化的问题还是讨论焦点所在。中国著名社会学家、人类学家费孝通很早在《乡土中国》和《江村经济》二书中便提出中国现代化,农村经济转型为城镇会是中国资本主义化历史进程的最大挑战。到了中国以后,以前在书上读到的抽象文字,在生活的景观里逐渐具象起来。
“城中村”顾名思义,本来就是个乡村。这些村落位于原来的城市边缘,在城市规模扩张后,沧海桑田,农田瞬间变成马路,村落变成商场,里邻变成高楼。很多村落的农民因此瞬间致富,农民变地主,劳动人口变成资产阶级,天上掉下来的财富养出了一批又一批的新富阶层,当代中国媒体称此群体为“土豪”。
亲眼看见“盲流”
土豪们多半文化素质不高。他们既没有民国时期仕绅阶级的涵养,也忘却社会主义时期宣扬的人民大众意识。当代中国土豪阶级的兴起只再次证明了历史发展的某种规律。人一旦从贫贱变成了富裕,从一无所有成了金权阶级,便开始腐化,甚至比原先的剥削者压迫者更残暴,更无情。土豪们与官商勾结,在原来青山绿水的村庄土地上,大兴土木,利用更便宜的劳力,盖出了一片又一片的现代楼房,楼房环境恶劣不说,土豪门还很会善用空间,把楼层隔成蜂窝,租赁给从更乡村地方进城的农民同志。城中村作为资本主义初期原始积累的人文地貌因此遍地开花,在中国各大城市蔓延开来,像都市肿瘤一样,一窝一窝复制衍生。
城中村的经济模式大同小异。因为群居其中的人口皆是农村流进都市的打工人口。他们多半没有太多收入,常常挣来的钱扣除寄回乡下老家的那部分之后,只能维持该月的生活所需。这些人早出晚归,没有余裕去消费资本主义景观里的任何商品。缘这些聚落而生,各种“非法的”地下经济便派生而出。黑摩的(非法摩托车的士),路边小吃摊贩,仿冒名牌,卫生条件堪虑的洗浴中心,以及个体经营的情色经济。城中村里的人口庞杂,卫生条件极差,环境失序无章。每天早上七点和晚上八九点上下班的高峰,人流倾巢而出,黑压压的一群工蚁从这些居住环境恶劣的巢穴涌出,好不吓人。
从前在书上报上读过“盲流”一词,只能意会不能体会。直到亲眼看见了这城中村人流晃动的奇景,我才能亲身体会“盲流”一词的深刻意涵。
当人的个体性被剥夺以后,成为一个只为资本积累的劳动力,人就失去了人性。人变成了可以量化计算的labor force,变成了经济指标游戏中的一个指数,变成了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暂时的失序景观,总有一天要被除去,总有一天这些黑压压的劳动群众,要从光鲜亮丽的全球资本主义景观中消失。西方国家的历史轨迹如是说,台湾发展的历史规律亦如是说,如今中国见证了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原始资本积累。
他们快乐吗?
我住的地方离很多城中村都不远。这些城中村都还带著以前只是村落的名字,有些还颇诗情画意,比方说柳林,沙门,高皇寨。只是现在穿梭其间,暨不诗情画意,也无乡土风情。看见的是黑压压的人流在局促的生活空间穿梭来往,资本主义极速发展的烦躁,在此间显现无遗。
我经常在城中村口驻足凝视著盲流往来。他们有些衣著光鲜,有些五官也挺精致好看,摆到台北信义区也可以是个时尚男女。我常常盯著他们眼睛瞧,想理解他们深刻的意识状态。他们和纽约人口最密集的曼哈顿,人潮汹涌的台北信义区那些亮丽光鲜的人群有何异同?他们如何思考这世界?他们开心吗?快乐吗?有时候仔细倾听他们的对话,在浓重的各地方言里偶而听见日常的对话。广大无神的盲流群众,突然就具象起来,成了一个一个鲜明的个体,会哭会笑,会思考会做梦的个人。盲流人生或许跟我的人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他们也都是一个个分明的个体,只是要定神凝视,诚心倾听,面目模糊的盲流群体便个个分明清晰起来。
有时我也会搭上黑摩的,有时也会去买上一个热腾腾的一元包子,用假装的东北腔普通话和他们南腔北调的聊起来。今晨和摩的大哥对话,我知道他有一个失业的儿子,一个正在大专念书的女儿。他每天在寒风刺骨里工作十多个小时,一个月挣上五六千,可以供女儿完成学业。他说,等女儿毕业,生活就可以改善了。我其实很喜欢在城中村的早餐小饭吃上几个热腾腾的包子,喝一碗豆浆,有时很他们谈上了,有时只是一边吃著,一边看著旁边买粥买饼买包子的人们。在寒冷的冬天早晨,看著包子热腾腾的蒸气往上飘,隔壁的大婶呼噜噜喝上一碗粥,右边的回民吆喝著买饼,心里也瞬间温暖了起来,盲流人生也有温暖的片刻。
但我毕竟是过客,我可以在片刻间享受盲流人生的温暖,但毕竟可以走开,可以横越马路,回到我的商品房。我只能用文字用图像去记录这城中村里即将消失的人情。
路旁的杨树银杏树就要凋零殆尽了,对街商品房里的人们因为银幕上的股价指数而悲喜。城中村里的人们又开始了一天的生活,信阳的大妈正在跟卖饼的回民讨价还价,驾摩的的大叔大婶在商议谁先来后到,灰沉沉的天空压著黑摸摸的人流,雾霾包裹著层层的生存压力,笼罩著无边的哀愁。抬头,在云层边处破了一个洞,一点阳光从边缝上透了进来,我看见蒸笼上团团漂浮的蒸气,踩著满地的银杏落叶,黄的橘的,这清晨也算沁人心脾,省人脑目。人群流了出去,晚点,又会流回这聚落,在城中村里做上一个又一个反复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