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德的一封信〉在上月刊出后,有一些年辈较晚而又是读历史出身的朋友跟笔者说,他/她们还真的没有听过卜德(Derk Bodde,1909-2003)的名字,更遑论研读他的著作。同时,有朋友建议,何不藉《东方日报》提供地盘之利,多向一般读者介绍一些较为“冷门”的汉学家或与中国研究有关的人物?
笔者一想,这主意似乎不错。透过介绍学界人物,或是谈谈学林掌故,如能引起读者对有关研究的兴趣,也称得上是推广学术的工作,岂不美哉?再者,漫谈学林人事,虽不一定事涉八卦,但对于读书人来说,还算是一件惬意之事。因此之故,这次就续写美国汉学人物。至于再谈卜德,主要是因为上篇文章藉卜氏的一封信为契机,只作了蜻蜓点水式的介绍,今天希望能对其人其学多作一点介绍。
游走上海,亲自感受中国
能够成为一名以中国研究为终生事业的学者,卜德自言是出自种种因缘的偶合。其父为一电机工程师,于1901年离开欧洲,移居美国,并获聘于通用电气公司(General Electric Company)在麻省(Massachusetts)的一所实验室工作。6年后,其父获得上海的一所学校邀请,前往执教物理。该校就是由清末著名洋务派官员和实业家盛宣怀创办的南洋工学(1907年,该校改隶清廷邮传部管理,并改名上海高等实业学堂),也就是现今上海交通大学的前身。
卜德本人则于10岁之时,偕同父母移居上海,并居住了3年(1919-1922)。这3年是卜氏人生中首次对中国及其文化的接触。虽然上海3年的岁月中,他并没有到学校接受正式的中国语文训练(他上的是租界内英国人经营的天主教学校,并未教授任何中国知识。此外,他作为在英校中的美国人,还时常遭到取笑),但凭著其少年的旺盛求知欲与好奇心,整天在上海探险,发掘这对他而言的奇妙国度。他的活动范围极广,并不囿于租界之内,更游走于中国人社区。除了步行,他还会骑自行车,甚至是乘独木舟,畅游上海山水。同时,他的父亲还安排他到由法国传教士开办的孤儿院中,与中国的孤雏一起学习木工技巧。
这样的经历显然不是以“玄门正宗”的方式去开始学习中国文化,也好像缺乏了系统的教育为其作中国知识的启蒙。笔者却认为,正是因为这样不拘于成规和既定课程教育的格套,反而让卜德可以透过日常生活去感受和理解他将会终生研究的对象──中国。
要认真研究一个国家或民族的历史和文化,最真切的方法似乎还是让自己身处其中去领悟,透过互动交流而作出反思,终有潜移默化之功。这样生活在中国社会的经历(某程度上来说,还是庶民社会的经历),应该是非常宝贵的。笔者觉得,这是让卜氏处于一个活著的传统之中,而不是只在书本上看到的已死的文明。这样的经历,可能也影响了卜德日后非常致力于中国传统民俗和节日的研究。
回说卜德的学习历程。上海3年之后,他回到美国生活和上学,并考上了哈佛大学,主修英国文学。1930年毕业的卜德本来是希望能成为记者或是作家,然而席卷全国的大萧条却令他前途未明。此时,幸运(学术)之神眷顾了他:一名老师建议他到中国去。事缘1928年,哈佛燕京学社筹组了东亚研究的项目,并出资让学者和学生到中国和日本进行交流。这位老师知道卜德曾在中国居住,而当时对中国有认识的美国学生屈指可数〔凑巧,笔者早前读美国日本研究巨擘Donald Keene(日名:鬼怒鸣门)在其回忆录中也谈到他于1930年代后期在哥伦比亚大学先学中文,后改习日文的经历,以至后来投笔从戎时,都谈到当时美国军民普遍对中国和日本缺乏认识,对两国的语文更混为一谈〕,因而他建议卜德利用哈燕社提供的机会,到北京(当时称北平)进行研习。
师承戴氏,成秦史代言人
以此为契机,卜德正式走上了学习中国知识的路上来。1930年的中文预备班共6名学生,开课后3星期,只有卜德和Robert Reischauer二人留下来。这位Robert Reischauer值得一提。他的弟弟就是后来在哈佛大学教授日本文化,在学术界以翻译圆仁《入唐求法巡礼行记》而闻名,在政界则出任美国驻日公使的Edwin Reischauer赖世和。可惜这位兄长1937年时在上海受中日战火所波及而身亡。
在以阅读古文为基础的中文班之后(因为教授的老师并不太懂得如何教外国人日常中文),卜德踏上旅程,再次回到中国,并古都北京一住7年。期间,卜德每天跟老师学习中文口语,待得娴熟以后,就进而跟一位老先生学习古文和历史。
同时,卜德在燕京、清华、北京大学听课学习,授课的老师都是一代大师,如冯友兰、许地山和钱穆。当中自然以冯友兰对卜德尤有深远影响。如上一篇文章提及,卜德就是冯著《中国哲学史》(A History of Chinese Philosophy)的译者。此外,人在北京,卜氏于1936年翻译了《燕京岁时记》(Annual Customs and Festivals in Peking, As Recorded in the Yenching Suishih-chi)。在留京期间,卜氏需定期向哈燕社驻北京代表报告进度,此人即为梵藏文专家钢和泰(Baron Alexander von Stael-Holstein)。大名鼎鼎的史学家陈寅恪在北京清华教书时,就常向这位俄国男爵请教梵藏文。
1937年,卜德决意前往欧洲汉学中心──荷兰莱顿(Leiden)大学攻读博士,师从名家戴闻达(J.J.L.Duyvendak),以秦朝和李斯的研究为题。由于戴闻达自1935年已在北京,卜氏在其指导下完成了论文的大部分。待得到了莱顿,只消一年的功夫,就完成了博士论文:China's First Unifier: A Study of the Chin Dynasty as Seen in the Life of Li Ssu(280?-208B.C.)这就成为了西方学界研究秦史的重要之作,卜德也成为了秦史代言人,日后的《剑桥中国秦汉史》中秦史的一章就是由他执笔。此外,他选这一题目,也可说师承有自。因为戴氏即为翻译《商君书》之人也!
1938年,卜氏毕业后,随即受聘于宾夕法尼亚大学,展开了他的漫长的教学生涯。至此,一名不懂中文却在上海四处游走的小孩,已成为名实兼备的西方汉学正规军的一员健将了。至于他此后的教研工作,推进美国的中国学研究,以至在1949年亲睹中国河山变色,又是另外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