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6日,法国一位教师帕蒂(Samuel Paty)被当街砍杀。不久前,他在课堂上教导言论自由的界限问题时,展示了五年前的《查理周刊》漫画让学生辩论。尽管他事先提示穆斯林学生避开视线,以免觉得被冒犯,却仍引起愤怒的家长在社交媒体上谴责,公布其名字与学校地址,并威胁校方解雇他。数天后,一名车臣裔青年从一百公里以外来到当地,在校园外的街道将他斩首,呼喊“真主伟大!”,随后用自己的推特帐号发送信息,逃离时被警方击毙。
法国拥有欧洲国家当中最多的穆斯林人口,近年来在内部与奉行已久的世俗主义传统之间张力加剧。素来嘲讽宗教和政治领袖的《查理周刊》即是争议焦点。2011年某期杂志封面描绘卡通形象的穆罕默德说:“若你不因欢笑而死,鞭刑一百下”,办公室当天遭人纵火。不久后,杂志又刊载了身体赤裸的穆罕默德漫画。杂志记者表示,他们不是为了引起愤怒,也不针对特定宗教,而是为了取笑极端主义者,不管是穆斯林、犹太人或天主教徒。
2015年,伊斯兰武装分子袭击《查理周刊》办公室,造成17人死亡。隔周,杂志封面是垂泪的穆罕默德手持标语“我是查理”,上方写著“人人皆得宽恕”。《查理周刊》一改滑稽作风,以宽恕而非仇恨回应袭击,却同时透过这一举动坚持立场:刊载穆罕默德的画像是行使言论自由的权利。上个月,在五年前恐袭案审讯开始之际,杂志重新刊载当年的漫画。几天后,一名巴基斯坦移民在其办公室旧址附近持刀伤人。
既是也非的宗教因素
为何穆罕默德画像会引起穆斯林抗议?这与伊斯兰禁止偶像崇拜的教义有关,他们不可为神以及任何圣人做出形象。在圣训里,先知教导人们不可为他画像,防止人们膜拜他,但这里的情况恰好相反:穆罕默德画像被用以嘲讽而非崇拜。因此,穆斯林其实是不满他们崇敬的先知被丑化。这就是为何在上述的恐怖袭击中,凶手皆认为自己在为先知复仇。这也是为何在帕蒂被杀的国际新闻底下,不少留言说“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以及“千千万万人愿为了对穆罕默德的爱而死。”
有些说法试图淡化帕蒂遇害的伊斯兰元素,除了指出这类袭击乃是“非伊斯兰”的,也认为我们不该因为凶手个人的行径而反对伊斯兰教。这种意见对于我们认清问题的帮助不大,因为从上述脉络看来,行凶的个人即使没有组织或集团在背后运作,它也不是孤立的事件或不具伊斯兰因素。
凶手在行凶前找学生指认帕蒂,显然与网络上流传对帕蒂“侮辱”伊斯兰的指控有关。他事后没有立刻藏匿,反而先将“壮举”传到推特上,这表示其行动不只是给“真主”看的,同时也向他视为敌人的亵渎者耀武扬威,且他相信有个共同体认可他的英雄事迹--至少从新闻留言看来,不少人将凶手视为护教者,或认为帕蒂活该被杀。
然而,我们也不能认定宗教是唯一关键,毕竟决定个人行为的成因复杂。阿卜杜勒赫(AbdoulakhA)这位车臣裔难民青年,我们不晓得他从小到大的经历和生活环境如何,是否遭遇过压迫或排挤。这些虽不能证成他杀人的理由,却应是我们看待悲剧时所应予以考量的,否则类似事件可能一再重演。
我们不应一竹竿打翻整船人,但难题总是如何在不仇视伊斯兰的情况下,认清其中诱发暴力行径的潜在因素,无论是教义或社群的,以及如何在不仇视难民的情况下,了解他们在融入移居地时面临的社会窘境,设法改善阶级或文化差异所带来的冲突。
此外,与这起事件相关的不只凶手一人。暴跳如雷的家长透过网络纠众向帕蒂施压,称他为恶棍,即使没有对他做出身体上的伤害,也已经形成一种隐形暴力。如果他们认为帕蒂的教学使他们感到不满,应当采用理性的方式解决。更根本的问题是,禁止穆罕默德画像的教义是让穆斯林遵守的,他们为何要求非穆斯林也服从?
有些人认为,像《查理周刊》那样的世俗主义者是麻烦制造者,指责他们导致对宗教的敌意,受到攻击是咎由自取,甚至批评他们应该负起导致恐怖袭击发生的责任。但《查理周刊》的编辑认为,这只不过是在为恐怖袭击的罪责开脱。他们清楚意识到自己的坚持是冒著生命危险的,也意识到那些在恐怖袭击中牺牲者很可能跟他们立场不同,却依然为了捍卫那不是自己的立场而死。
世俗主义该去到多远?
所以,在宗教与世俗主义两端之间的冲突核心是,什么才是为之生和为之死的价值。捍卫世俗主义者认为,个人自由不应受到专制的宗教论述钳制,宗教应该在公共生活中退出。建立在此信念上的治理典范不一定迫使人丢弃宗教,可是透过国家和公民体制调节和规范宗教表述的范围和手段也存在争议。无论如何,当代对于公民身份的理解由各种实践和体制所协调,是包括公众意见调查、压力团体、政党、商界领袖、大众媒体交织和竞争所形塑的过程。
要解决社会分歧和保障个人理解真理的自由,最理想的方案是容忍与我们不同的立场之存在,不带教条或成见地看待其他团体和个人,并且能够将他人和自己的信念视为生活中不同的可行选项,这些立场之间不必然是彻底冲突的。这种宽容的态度和独立思考的精神是需要学习的,而这也正是遇害的帕蒂老师想让学生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