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中国跟“跨性别”(transgenderism)一词相提并论仿佛是一种矛盾。通常我们视东方文化较为保守、传统、甚至封闭,而把性(别)解放、女权及同志运动等诸如此类较开放的思想根源,追溯到现代西方国家。笔者想透过最近出版的一本新书《跨性别中国》(Transgender China),为大家介绍一些中华文化及历史里出现的跨性别现象,并分享研究这类学术题材的心得。
2009年,笔者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就读,专攻近代东亚科学及医疗史。作为一个题材,跨性别文化及历史虽在欧美学术圈已渐渐成形,但汉学领域内似乎很少学者重视这方面的讨论。李小良的英文著作《中国戏曲的性别易服》(Cross-Dressing in Chinese Opera)及何春蕤编的《跨性别》是当时在这个题材上处理最完整及最具代表性的学术作品。因为笔者的博士论文切入点是中国太监的阉割手术,很自然地对跨性别研究理论与方法学产生兴趣。当时,这方面的学术著作虽少,但透过人脉关系,笔者渐渐认识一群分别在这题材上有更深造诣的新锐汉学者。2009年五月,笔者邀请他们到普大,举办史上第一场中华跨性别研究研讨会。《跨性别中国》一书,便是研讨会后大家酝酿三年半的学术结晶。
跨越性别现象
与其说《跨性别中国》企图定义中国跨性别研究(Chinese transgenders tudies)的详细参数及轮廓,不如说它是出自于推广此新领域的合作精神,鼓励其他研究中国或华语语系文化的学者,多关注这个边缘题材的重要性。这本书主要提出三种“想像”跨性别中国的可能性。
第一,开发中国跨性别研究最基本的出发点,便是依赖“跨性别”这三个字的表面含意,找寻中国文化里,明确有更改或跨越性别的行为或现象。澳门大学社会学讲师PuiKei Eleanor Cheung在书里所贡献的文章,便是以探讨香港跨性别运动形成的过程,作为一个鲜明的例子。这种以社会运动为切入点的论述形式,建立在一种自我认同上(identification-based),毫不模糊的跨性别定义。透过田野调查,Cheung清晰地描述跨性别族群,在香港社会里受到种种的排挤经验,及如何跟随其他弱势族群运动的能量,推广大众对跨性别人士的了解及包容,为中华社会史打开新的一页。
谈到中国文化史里的跨性别现象,大家往往会想到京剧旦角男扮女装的例子。关于旦角的研究,尤其是小生梅兰芳的演艺生涯,在汉学界里已有许多详细的专书介绍。相对的,曾在1990年代轰动全台湾的红顶艺人,应是近代中华地区里最具代表性的跨性别演出文化之一,但至今仍欠缺一个深层探讨的学术声音。国立台湾艺术大学中国音乐学系吴昭瑢助理教授,在书里贡献的论文,细腻描述红顶艺人幕前幕后的生活点滴及独特经历,透过与这些曾风靡全台的反串艺人访谈,呈现这个题材难得的第一手资料。
挖掘文化案例
第二种开发中国跨性别研究的可能性,来自于挖掘强调性别界线模糊的文化案例。书中,以这个方法做为分析途径的有两篇论文。第一篇,探讨明清时期才子佳人文学里,主角雌雄同体(androgyny)的自我呈现。美国赫福斯特拉大学(Hofstra University)的中国及比较文学教授Zuyan Zhou,认为这种独特的叙述风格直接反映当时的历史背景,文人雅士刻意揣摩性别脚色的跨越,与当时明清交替之际政治动乱背景相互引起共鸣。第二篇文章来自于美国杜克大学(Duke University)的中国文化研究副教授Carlos Rojas,探讨当代北京马六明与张桓等表演艺术家的作品,如何利用雌雄同体的身体审美陈述方式,挑战二元性别的霸权思维模式。这些例子强调的不只是性别表面上的更改,而是如何透过艺术型态传达性别阈限的本质。
想像跨性别中国最激进的方法,莫非就是跳脱现代西方社会对跨/性别的定义法规,切入中华文化里常被忽略的“文本”(text),延伸跨性别概念本身问题化的可能性。书中,加拿大西门莎菲大学(Simon Fraser University)妇女及性别研究系副教授梁学思,采用三种不同关于“横跨”(trans)概念的理论棱镜,解读一系列香港电影,包跨二十年前程小东的名作《东方不败》(1992)及陈凯歌的《霸王别姬》(1993),靠拢跨性别研究与华语语系电影论述,也为电影研究本身创下重要的突破。
加州大学圣地牙哥分校的文学系副教授Larissa (Ari) Heinrich翻译邱妙津的《蒙马特遗书》,并在书中分享翻译心得。根据Heinrich的观察,邱妙津在《蒙马特遗书》里展现的文学类型实验,间接阐明性别概念上的跨越,为“跨性别”一词,从文学现象延伸而出不同的定义惯例。另外,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比较文学系客座助理教授黄家轩,书中则描绘《白蛇传》故事横跨不同时代、地点的华语语系文化意义,并勾出性别阀限与人类本身定义的对应历史性。最后,笔者在书中讨论的晚晴民初中国阉割文化史,企图抗衡“跨性别”的均质分析力道,把宦官的“第三性”通俗印象放在严苛的考证框架内,揭露中国演变成“被阉割的文明”过程的历史支架。
由此可见,把中国跟“跨性别”放在一起,不只丰富了性别研究,也为汉学及东亚研究打开关键的新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