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5月13日星期二,吉隆坡爆发“史称”“513事件”的种族流血冲突,死伤人数统计至今仍然没有定论,真相也未明朗。513是马来西亚现代史的重要转折,左右了事件发生之后40多年来的马来西亚政经社文教发展,造成国家政策进一步往“种族分化”(racialization)的方向倾斜,并以“卜米主义”(Bumiputraism)为宏大叙事,宰制了社会各领域的论述。我们可以说,如果没有513事件及其后果,今天的马来西亚可能是一个不一样的社会。
历史文献、论述话语或口述历史所企图陈述或呈现的,无非是“我方的历史真相”,而非“历史的哲学反思”(metahistory)。史官或论者旨在告诉世人事件的因果功过与权力结构,但事物的核心或事件的本质则无从得知,因为历史文献、论述话语或口述历史并不作“历史的哲学反思”。历史文献或论述话语企图陈述或呈现的“513暴动事件”,也是如此。
美籍华裔作家林玉玲(Shirley Geok-lin Lim)来自马来西亚,为离散马来西亚诗人、小说家兼学者,作品多追忆在马的逝水年华,充满历史与文化记忆,更充满种族创伤。她的回忆书写《皎月圆脸》(Among the White Moonfaces)和小说《焚香金箔》(Joss and Gold)中不乏关于513种族冲突事件的追忆与再现。这里只谈《皎月圆脸》。
林玉玲于1944年生于马六甲,《皎月圆脸》书写她50岁以前跨越东南亚与北美两地的生命历程,她在书末写道:“我在50岁生日的早上写下这些”。“这些”,指的是这本回忆录中题为〈回家〉的末章上的文字话语:
我自己的国家拒绝让我这样的人把那里当作家乡,讽刺的是,在美国这个原本禁止像我这样的人进入的土地上,我竟然发现自己在这里建立了家园。虽然美国还是有一些令人不快的歧视事件发生,然而在意识形态上,马来西亚有可能将来变成另一个美国。
林玉玲“50岁的早上”,是1994年12月27日早上。那天“太平洋的海浪高涨”,书写者内心的“生命浪潮”也“浪花朵朵”。这本回忆录从1990年代初动笔,到了1994年12月,断断续续写了4年多,书在1996年出版。林玉玲写下这些话语时,已经“离开家园”,身处美国加州圣塔巴巴拉,50年的似水年华,在回忆与书写里,既浓缩为4、5年,也浓缩为那一天早上,她“写下这些”的咖啡时光。
林玉玲借由书写,穿越时光隧道,回到过去与历史,在全书终卷时重返现在。《皎月圆脸》里的历史,包括罗兰.巴特所说的历史,他在《明室:摄影札记》里头写道:“而历史不正是我们尚未出生前的时代?从我对母亲尚无记忆前她曾穿著的衣服中,我读到我的不存在”(许绮玲译)。书中彰显林玉玲的“不存在”的历史,包括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侵华战争、祖父辈的华人移民史。不过,叙事主体不存在的历史“记忆场”(relme of memory),显然有别于她的记忆档案中的记忆场。在她的记忆场中,她的“历史刺点”是“国家拒绝让我这样的人把那里当作家乡”。
不被允许以大马为家乡
“像我这样的人”,显然指的是马来西亚那些没有被标示为“卜米”的族群。“卜米”(土地)为“卜米不特拉”(Bumiputra)简称,意为“土地之子”。虽然“卜米”不是铭记于宪法的马来西亚族群名称,但却是1970年代以来落实种族分化的土著宏大论述,曾经纵横马来西亚各角落,迄今仍然发挥作用,例如2011年11月,内政部即宣布泰国裔马来西亚人具“土著”地位。政府宣称泰国裔族群为“土著”,意味著他们可以“把那里当作家乡”了,尽管他们早已世居北马诸州。反之,不具“土著”地位者,难免感觉“国家拒绝让我这样的人把那里当作家乡”,尽管不具“土著”地位者也跟土著一样在马来西亚落地生根好几代了。林玉玲外祖父母是峇峇与娘惹,但他们的祖先在15世纪时就已移居马六甲了。
值得注意的是,林玉玲说“我自己的国家拒绝让我这样的人把那里当作家乡”时,早已移居美国,“竟然发现”自己在他乡建立家园,成为亚裔美国人了。这是一个“离散双乡”叙事。林玉玲写道:“从小到大,一直跟著我的就是马来西亚家乡的印记。因为这样,我一心想为这些胎记找出意义。……我比多数的移民花更多的时间,才得以离开家园”。对像林玉玲这样一个“离散双乡”者,“建立家园”也是“离开家园”。不过,“从小到大,一直跟著我的就是马来西亚家乡的印记”已经成为“胎记”。既然是胎记,就会一辈子铭刻在身体上,无从离开。“从小到大”的家园也是如此。
林玉玲在1969年8月底离开马来西亚。在前一年,她获得美国布兰戴思大学的入学许可与奖学金,于是在1969年初决定放弃爱情赴美念书。到了5月13日,吉隆坡爆发种族流血暴动,过后“马来西亚大多数的事物,不管是公共事务抑是家庭内务,不管是政府机关抑是私人企业,不管是专业抑是个人、经济抑是文学,全都无可避免地蒙上种族的色彩”。林玉玲决定离家去国,也在爱情与未来事业之间做了抉择。在离国之前,她将自己和国家“充满暴力的分裂”与小我的爱情絮语并置:“弥漫在整个国家中的苦闷正巧与我们的分裂相呼应”。
林玉玲在回忆录中自承,“从1964到1969年,我一直待在马来亚大学这个象牙塔里”。其实,马来亚大学也不那么象牙塔。国家政治与社会脉络随著她的大学生涯进程而改变。到了1969年,马来西亚已历经与新加坡决裂的创痛,另一次分裂的创痛──513──即将到来。513这场“创伤”发生当天,她人在吉隆坡卫星城市八打灵再也,并未亲历“历史现场”。她在某私立学校辅导学生读莎剧《马克白》,导读这部莎剧中的3个女巫出现的场景,思考英国文学在马来西亚的未来,下课后想著即将到来的感情分裂,在途中到油站加油时,才知道这个国家已经改变了,马来西亚的pontianak已现形了:
街上所有的灯都熄了,我快速骑上坡,纳闷八打灵再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漆黑一片,气氛诡谲。我一进门伊克保就抱住我,“我为你担心死了。你没听说现在戒严了吗?”
(上,明天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