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加坡双语之路》里,李光耀挟《1956报告书》以自威,却弄巧反拙抖出自身的龌龊。原来,反倒是陈六使等人对多元教育做了背书。
其实,1956年年初新加坡立法议会已通过采用英、华、巫、印语为立院通用语言;1957年又通过公民权法令,使到22万华人获得公民权。
这些成果都与中华总商会的争取与施压有关,陈六使便是其中重要的推手。前者奠下《1956年报告书》的基调与语文平等局面,后者则促成这批22万新公民的合格选民,臂助了李光耀赢得1959年大选,上台执政至今。
换言之,是陈六使间接催生了李光耀,没想到代价是被他剥夺掉公民权与关闭南大。政治之无情无义,莫甚于此了。
李氏痛恨陈六使,或与反共政治有关,而他决定铲除陈六使的导火线,竟是这样的事:“大学执行委员会主席陈六使决定对人民行动党政府还以颜色,他在1960年1月委任被关进监牢的亲共的中正中学校长庄竹林博士为南大副校长。”(页77)他在回忆录里,也同样重笔记了此事,后面并加一句:“我也把这件事记在心里──时机到来我会对付陈六使。”
陈六使“亲共”?
是的,仅仅是“亲共”而已,李氏也绝不容忍,绝不手软。记仇与疑忌,从来都是雄猜之主的心理特质。他会记仇一辈子,等到最后以胜利姿态写进回忆录与钦定史书里。
李氏很喜欢给人扣红帽,但可信度有多高,没人知道。从他诬告谢太宝是马共份子却拿不出证据来看,对其指责都要存疑。不信的话,再看《双语》这段抹黑:“在(南大)学生会任职的一些马共和亲马共学生,在1956年10月暴动期间组织的反政府活动上扮演了领导的角色。”(页79)
这里指“中学联”被迫解散后的学生暴动事件,是发生在1956年10月没错。然而,被指责为马共外围组织的南大学生会,却是成立于1958年4月呀!要污蔑人家也得有个谱,以为随口栽赃,便可一手掩天下人耳目,如此自恋狂大,举世少见!
对于陈六使,李氏将他列为黑名单的榜首,连林清祥都没有此“荣殊”。李氏指责说:“亲共组织和受这些组织所操控的陈六使等成功商人,担心南大会因此受到政府监控,南大的亲共势力也会被铲除。”(页73)
说陈六使“亲中”这没问题,但他是大资本家,他会“亲共”吗?据解禁的英国档案,当年殖民政府的密查结果:“还没有证据显示南大赞助人受到共产主义的影响。”再看,1950年陈六使的益和胶厂不幸遭人纵火,损失惨重,半世纪后马共总书记陈平接受采访,承认了那把大火是他们放的(《星洲日报》1998/9/26)。
只是陈平话锋一转,认为陈六使的贡献极大,后人应该为他立一座纪念碑。是的,陈平不会记仇一辈子,一笑泯恩仇的风度,想是受过华校的陶冶所致。这种胸襟岂是记仇苦心李所能比拟?
为了打击陈六使,李氏使出了道德绝杀,指陈六使没将子女送进华校读书,并透过南大生何家良的口说:“陈六使承诺捐出500万元,却还拖欠250万元。”(页88)李氏说他看不起这样言行不一的人。
我们承认陈六使这个缺失,但这点无法掩瑜他的贡献与伟大。比起那些誓言旦旦绝不关闭南大而后食言的无情无义之人,谁会更让人看不起?
至于说陈六使拖欠250万,李光耀忘了1963年陈六使被他剥夺了公民权,待罪之身,动辄得咎呀!他也忘了1964年时,他的政府已接管了南大。既使如此,当1966年陈六使听闻李政权所赞助的南大礼堂经费不敷时,他私下通过别的名义捐出50多万。这事被南大校友郑奋兴形容为“陈六使老先生给南大的最后一份礼物,而且是一个很大和及时的礼物”。
接下的故事,如众所知。南大被关了,鸠占鹊巢,当局采取“灭迹行动”(郑奋兴语),将南大特有景物一一铲除。陈六使塑像被藏起来,捐献南大的名录牌匾被拆下来,连那份陈六使最后的贵珍礼物也被夷平了。
是非功过应由后人评述
为何李政权如此仇视南大及陈六使?天威难测,外人无法揣度。不过,有些线索令人玩味。《双语》说到:
“(五一三事件)开始了我对华校生世界的认识。他们个个生龙活虎,是理想主义者,不自私,准备为美好的社会牺牲自己的一切。他们完全献身于革命事业,一心只想推翻殖民地政府,建立一个平等和公正的世界,他们积极奋进的心态,使我对他们刮目相看。”(页33)
“我相信如果我驾驭不了其中一些干劲十足的年轻人,使他们加入我的阵营,成为我的朋友,成为我们这群受英文教育者的朋友,那我们的事业永远不会成功。”(页34)
这两段文字很重要,李光耀的回忆录也同样出现。第一段吐露了他对华校生的畏惧,第二段更是露骨表白:打从一开始,他就是要收拾华校生,为他所用,决不手软。
往后的故事,如众所知。他是胜利者,他笑到最后。甚至到最后,是“毕业于南大的人民行动党议员如庄日昆及何家良,同意在南大情况进一步恶化前急须出手干预”(页91),这段文字同样在他的回忆录里反复出现。这是最快意酣畅的时刻了──不是“我”要关闭南大,而是你们自己要求“我”来关闭。
所以,当南大生为李光耀的关闭南大背书、夸美华语运动的英明神武时,一点都不让人惊讶,反倒让我想起一句话。当年,唐太宗看到进士鱼贯步出时,得意地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矣!”
但请别误会,我不是拿李光耀来和唐太宗相比,他差得远呢。专制时代尚有法度,历史得由史官来撰写,皇帝不会也不敢自写历史,以示公平。不仅于此,唐太宗曾恳求要看当朝国史,却被褚遂良断然拒绝。褚氏还说,若皇上做了坏事,史官将据实直书,在旁的刘洎插嘴说:“设令遂良不记,天下人亦当记之。”太宗点头称是。
这才是中华文化的精神,第三外语学来的华文很难明白这道理。其实,西方文明也一样,政治人物决不会钦定自身的历史,回忆录也仅是私人的回忆吧了。一切是非功过,且交由后人去评述,居位者应该避嫌。在历史前面,人要懂得谦虚,这是文明人的基本修养。
所以,无论李光耀有多大的成就,潘翎教授早已对他盖棺论定了:“但是,许多华人对他的傲慢无礼表示疑问,仍然认为他是野蛮人。”(《炎黄子孙》,页2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