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一书中写道:死亡不是生的对立,而是它的一部分。书中主角渡边彻曾将死看成是一种和生完全迥异的东西:死,就是“总有一天,死会紧紧地箍住我们。反过来说,在死箍住我们之前,我们是不会被死箍住的”。然而自从好友木漉自杀的那个晚上开始,他无法再把生死看得那么单纯。死已不再是生的对立,死早已存在于人们体内。
善终:五福最后一福
生老病死是人生再也正常不过的阶段,但当人类要面对自己或亲人的离开时,随之而来不外乎都是恐惧、难过、悲伤、不安等负面的情绪及情感。于是离去的人带著不安、遗憾;丧亲的家属带著无限的哀伤、触景伤情。
要让离去的病人得到善终,让丧亲的家属得到善生,让彼此的关系得到善别,辅导与谘商顾问冯以量认为:死亡是每个人都不可逃避的事情,可是善终却是每个人都可以追求的权利。
“死亡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一个重点,人们是否设想过,应该怎么计划自己生命熄灭的那一刹那?”冯以量说,“多数人都不愿意去谈论这个问题,忽略自己可以追求善终这件事。善终这个词不是我说的,古时候流传到现在的五福临门,最后一件就是善终。”
他表示,试想想,一旦离去的人安详地离开,那么很自然的,家属自然也会倍感欣慰,往后的日子回想起离开的亲人,心中的哀伤自然也减少许多。更重要的是,让病人以及家属之间的关系,在离开之前好好地道别。
“因此,善终、善生及善别,就是我一直以来宣扬的理念。”
助人了愿没牵挂
冯以量说,自己既是社工,也是陌生人。陌生人这个身份很有趣,有些人认为自己不必跟陌生人说太多,于是把心房锁上。这就需要慢慢培养关系,熟了之后自然而然就会放松防卫;有些人正因为对方是陌生人,也是最安全的,所以能毫无保留地倾诉,之后各走各的,不会为彼此造成心理负担。“我照顾过约800至1000名病人,最小的是3岁;最年长的为108岁。渐渐地发现,面对不同年龄层的人离开,他们的心情、想法都会不同,有时候还包括他们身边的亲人。”
在新加坡当社工的那段日子里,平均每天会有至少一位照顾中的病人离开,自己也从临终关怀看到其中的不同。于是回到马来西亚之后,希望将临终关怀普及化,让更多人受惠。“当你感受过善终所带来的宁静,你就会知道它的重要性。”冯以量说,“然后,你就会希望每一个家人都得到善终,以及尊敬他自己想要的善终。”
每个病人在拿掉“病人”的角色后,还扮演著父母、夫妻、儿女,如何去协助他的生活品质,是首要的任务。“在未离开世界以前,他是否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曾有一名孩子的心愿是要到日本看一看哆啦A梦,于是一群人劳师动众地带著他飞到日本完成心愿;也曾有名老先生想要寻找当年战乱时代相爱的女生,但手中只有那么一张照片。于是他们就把故事做成一篇新闻寻人等等,这些都是病人所牵挂的重要心愿。
我的离去我做“嘱”
每个人的善终都不同,如对于一个病重垂危的病人,很多时候家属都会选择急救,但急救要付的代价很大,让垂危病人多撑10天大概得花上十多万令吉不等,光是这点,很多人就会犹豫了。
“我们的东方文化是很含蓄的,我当然不能直接就问:你快要死了,有什么是要跟我说的吗?”冯以量笑说,“我们很多时候都会先暗示他们,看看他们是否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个场域、自己的病情。不少病人因为病情严重,家属都会隐瞒真相不告诉他。”
他认为,如果病人知道情况,那么就继续进度;不知道就试探看看,他们有什么想要跟家人说的话。“不少病人都很有趣,他们会直接要我去问医生,他们剩下多久寿命,他们还有事情没交代及安排好。”
冯以量表示,“让当事者知道确实很辛苦,但至少能让他有所准备。”他继说,“准备什么?准备他的善终。”
聚会疗伤找出口
这件事就像旅行一样,不可能人们要去长途旅行之前什么都不用准备,拿了机票护照就走。“我们总会在前几天开始买东西、收拾行李、打扫干净、清理电冰箱等等。试想想,就连旅行我们都要做足准备,更何况是死亡,一个无止尽的旅程。”
善终之馀,冯以量也希望往生者身边的家属们得到善生。毕竟关系如此亲密的人,永远不会出现在生命之中,难过与悲伤是绝对在所难免的。
“首先取决于人们想不想跟他说声再见。”他强调,“或许不是直接面对面地道别,而是心中要不要跟这个人说再见。我们所在的环境很内敛,不会轻易跟别人说想念,别人也或许不想听,所以人们的哀伤没有出口。”
他认为,在东方文化中,很多时候在丧礼结束后,人们都只遵从仪式上必须做些什么;而在西方文化上,比方说当天是往生者的第100天,亲朋好友就会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谈论那个人,于是思念及哀伤就能找到一个出口。
他笑说,“东方的丧礼结束之后虽然像是回魂等仪式很多,但是人们却只是默默回到自己的生活,做自己该做的事,没有人谈论往生者。”
他指出,就像有朋友逝世了,其他朋友三五成群聚会时若有人想要谈论他、想要哭泣,其他人就会用笑话或是别的话题掩盖掉,因为东方人会认为很不自在,把死亡当作非常忌讳的话题。
正常去哀伤 正常去生活
对于刚从孝恩园办完丧礼的家属,冯以量的辅导团队就在半年内,每月致电到对方家中闲聊,给对方一个平台去诉说这些事情。他分享一则经过对方同意说出来的案例:一位友族同胞家中有孩子离开了,母亲为悼念孩子,每天三餐准备多一份餐点给往生的孩子,定时把该换的学校制服、居家服铺好在床上,仿彿是给孩子更换一样,每天晚上还坚持要丈夫念故事书,那么这究竟正常吗?
“大部分人都会认为她受到太大的刺激,精神出了状况。”冯以量说,“但对我来说,那是她哀伤的表现,她没办法跟孩子好好道别。那既然还没办法真正接受他离开了,我也应该允许他们先不要说再见,就当作他还在。于是就有些人会对著照片、坟前、空气说话,或是煮了对方拿手的好菜,然后一边吃一边哭。”
他续说,“他们其实并没有不正常,他们只是还没准备好要说再见,但老天爷就已经把最重要的人带走了。于是我告诉她,只要她觉得做了那些事情之后会有力量,那么继续做没关系。她捉住我的手哭得很难过,说别人都认为她发疯了,但其实她只是没办法放手。”
“只要她能够心安,那么我就希望她能够继续做那些事,但必须答应我们3个条件:自己要正常饮食、要正常睡眠、要继续工作。不吃就会影响健康;不睡就会胡思乱想;不工作就会乱了自己的作息。悲伤是正常的,她能够去经历哀伤,但是必须回到生活的步伐。”
3不可为 补心灵缺口
如果非常思念已故亲友,可以用对方的名誉来做一些事;若不懂得怎么开口,那可以写一封信,或是对著他的照片跟他说话。或许刚开始的时候会觉得自己好像不太对劲,后来会逐渐发现自己原来有好多话,还没说。
情绪是会过去的,时间会把事情冲淡,但也要准备它随时会回来,对于自己很重要的人离开,绝对不像吃了顿饭就那么就过去。生命中失去了一个人,往往失去的不只是他,还有自己生命中的某个东西,所以有些人会说:他走了,我的生命中仿彿也失去了一大部分。
人本来就有自我疗愈的能力,悲伤亦同。今天悲伤在人们的心上切了一个伤口,它就像人们身上的伤口一样,会慢慢恢复的。同时,人们也要切记3个不可为的条件:不要自杀、不要犯罪、不要伤害他人。有些时候人们犯罪、吸毒,就是为了追求过瘾,那么过瘾的背后其实暗藏著失落,以及失去重心的生活。
医者救生命品质
其实会从事这份社工服务,冯以量感慨表示,这跟自己的生命故事有关。父亲与母亲分别在他13岁及18岁时,相继因癌症逝世,在那个年代的乡镇里,并没有社工或辅导员会来进行关怀问说:你父亲要过世了,你有什么话要对他说?或询问病重者是否有些心愿未了?这就是为什么冯以量在新加坡工作约12年,学习了这种关怀方式后,决定在去年回到马推广。
“在新加坡的岁月中,有6年的时间我都在慈怀病院(或称安宁病房)工作。”冯以量说,“对于那些被医院诊断了末期病症的病人,医院就不会再收留,于是他们不是回家、去看护所、老人院,就是到慈怀病院。在慈怀病院,我们的工作就是一直照顾病人,直到他逝世。”
“我们的团队有医生、护士、社工、义工、物理治疗师以及宗教师,传统的医疗哲学是:病一定要医,命一定要救。只是人们都忽视了,其实医的不是病,而是人;救的不是命,而是生命品质,所以医人要医治他的身心灵,这也是为什么除了医疗专才之外,心灵的宗教师也是非常重要的。”冯以量强调,这群工作者除了陪伴病人之外,陪伴家属也是非常重要的,才能造就:让离去的病人得到善终,让丧亲的家属得到善生,让彼此关系得到善别。
因爱放手免长痛
人们往往希望对病重的患者进行急救,但急救有些时候就是让已经枯萎的生命,短暂地再复活一次,然后再次枯萎。
“我曾经看过有家属坚持急救,于是那个病患在一天之内接受了5次急救,复活了5次,也死了5次。”冯以量接著说,“试想想,由于病人的肺部已经停止运作,医生必须把像是宝特瓶那么粗的管子塞进病患口中、对停止跳动心脏进行电击、对停止输送的血液进行洗肾,同时还要注射药物,强迫所有器官再次苏醒等等。”
“末期病患往往没有机会决定自己的生命,很多时候已经枯萎了,却还要重新面对艰难的一切。其实这过程我们都看得非常沉重且痛苦,对于家属而言更是锥心的两难抉择。”冯以量强调,“对家属而言,牵手确实是一种爱,但有些时候,放手其实也是一种爱。要懂得放手来爱他,让他决定自己的生命。我们的东方文化太爱了,虽然没有一个人希望自己的家属经历急救痛苦,但人们都太不舍得让家人离开,结果大家都承受了非常多的痛苦。”
“在我们都还理智的时候,多了解这些讯息,因为一旦踏入那个场域的时候,就很难再有理智可言,思索要牵手;还是放手?”
永别从道谢开始
道谢、道歉、道爱、道别这四道人生对于善终是非常重要的,要在亲人昏迷之前好好告诉他一声谢谢,是为道谢。同样在对方昏迷以前,为自己做错的事跟他道歉;或是原谅对方做错的事,为道歉。道爱则是告诉对方在自己心中的重要性,让对方知道自己的爱。最后就是好好的道别。
在东方文化之中,最容易做到的,应该就是道谢了,所以从这里著手开始,再慢慢延伸,才能酝酿更深厚的感情。
“我们必须要打破一些禁忌,像是有人说不能触碰临终病人的说法。”冯以量说,“有时候我都会直接发号司令,让孩子好好帮父亲做按摩,通常孩子到了最后都会很感谢我们。他们在触摸到自己父亲的双手时,心中不再害怕,父亲的双手双脚,都为孩子讨了生活,走了很长的路,然后我们也要他跟父亲说声谢谢。”
“尽心尽力为家庭付出、牺牲,能够在临终前的人能够听到孩子对他说声谢谢,他会是非常安慰的。”冯以量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