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马来西亚华文教育历史的论述,几乎海内外的说法都相当一致地认定“有史迹可考据”的第一间华文私塾是于1819年创立于槟城的五福书院。事实上这是一场误会,源于1980年代董教总人士对于这段华教历史的误读。关于这一点,郑良树教授在他的于1998年出版的巨著《马来西亚华文教育发展史》第一分册中,曾经以三页篇幅进行了很详尽的讨论。
他说:“此说最近颇为流行,而且几乎成为定案……实际上,这是一种误会。”并点出问题出在1950年代槟城老教育家、《槟城散记》作者邝国祥下面的话:
“本城吾侨社团,约两百余单位,其中最早成立者为谢氏宗祠……。其次为五福书院,成立于嘉庆二十四年,与莱佛士开辟新加坡同时……。譬如五福书院(今牛干冬商务校址),其原日地址,就是现在义兴街那所古色古香的慎之学塾……”
郑博士指,说五福书院成立于嘉庆二十四年(1819),显然与〈重修五福书院小引〉不合,邝说恐怕有误。邝氏行文之中,屡屡以后来新取“书院”之名,称呼旧日的“堂”,而且,又说五福原址就是今日的慎之学塾,所以很容易启人误解,以为五福堂本来就是五福书院,本来就是一所学塾,并且创办于1819年。
又引述邝文说:“我以为在往日,这‘五福书院’,必为一所如爪哇的明诚书院、星洲的萃英书院同性质的私塾,不过年深月久,无人继续办理,遂一变而为联络感情的会馆了。故在马华教育史上言,五福书院当为马来亚最早设立的华校。
……不然,我们的先辈为什么把联络感情的会馆,安上‘道貌岸然’的书院之名呢?既然是书院,为什么会变成会馆呢?这就如刚才所说的,无人继续办理,或者学子不多,师资难得,遂致停办。话虽如此说,但我人总不能确实断言五福书院为学塾,只好存疑。”
郑最后评论说:根据堂内所藏最早的一块碑刻来看,原名叫“五福堂”;“五福书院”之名,始见于后期的两方碑刻;所以“堂”在先、“书院”在后,这是可以肯定的。邝国祥没有见过碑刻,只凭想像,所以颠倒来说,卒造成误会。……其实,邝也知道他只是臆说而已,可惜后人将他的话当真了。(注1)
追溯创立的年代
之后再有槟城历史学者郑永美在《星洲日报》2000年7月30日发表〈是私塾还是乡会?五福堂非华教起源〉的谈话,指出:“在心存疑窦下致力钻研,如今确定了依据现有可考证的文献和遗物,根本不能佐证五福书院是大马华教的发源地,而且发现它的创办年份,有迹可循的是1857年,比1819年迟了38年……五福书院一来不是私塾,实为一所乡会,二来可追溯的创立年代是1857年,缺乏确凿证据如地契说明它拥有181年的历史。”
郑永美引述南洋史权威颜清湟博士的说法,即大马华教的发源地是在马六甲。他在《新马华人社会史》写道:“我们不必去考证新马区的第一间华校是哪一间,但可以肯定的是,1815年前后,马六甲已经有三间由基督新教士创办的中文学校(注2)。”又引述收藏南洋史料最丰富的学者陈育嵩,在《椰阴馆文存》的一篇〈马华教育近百年史结论〉这么说:新加坡萃英书院(义学)成立,这是第一所华人共同设立的教育机关……,34年后,1888年,槟城南华义校开办,可惜不久后便停办了。陈在文中完全未提及五福书院作为私塾的存在。
语焉不详造成误解
尽管学者有此努力,由于董教总在华教界的权威地位再加上先入为主产生的作用,造成已然酿成的错误难于改变过来,以致事过多年后,今天仍有研究者要一再的提出这个误读历史的问题。
今年1月6日,张少宽先生在《光华日报》发表〈是私塾还是会馆——五福书院待商榷〉,开宗明义说:“多年前,记忆中好像是董教总机构出版过一部有关全马华校的刊物,里头谈到五福书院,并誉为全马最早成立的华校。我当时立即致电怡保该机构的人,指出这段话不确实,会误导读者,并提出一些证据,希请纠正。”
而在我们筹备林连玉基金今年6月出版的《通讯》时,又有华研前负责人程道中先生来电表示解铃还需系铃人,董教总方面应该主动纠正错误,以免继续误导人。
然则,回到邝国祥的问题,“我们的先辈为什么把联络感情的会馆,安上‘道貌岸然’的书院之名呢?”对于这个问题,学界后来也弄清楚了。
王琛发博士在2000年在中国漳州发表过一篇很精彩的演讲〈清末民初新民教育对马来亚华人意识的影响〉,他说:“翻一翻英国的档案,我就发现到五福书院最早的时候是以五福堂的名字去注册,结果被英国政府拒绝了,拒绝的原因是什么?因为你本来是秘密结社。
我后来再到那里面看它的神主牌,然后我照著一大堆放在那边的神主,很笨的逐个对照对照英国人资料上的秘密结社党人名单,一比之下,哇,这个书院里的学生全是学‘诗词’的。我为什么说他们都是学诗词的呢?因为秘密结社有很多内部传授的诗词和手势,党人互相认可身份,都是依靠诗词内容和手势符号作为暗号。他们是另类的中文系,专研诗词和符号学。这些先人神主,上边的名字,几乎都是来自当地天地会支系的海山会党。
依据马六甲起源说
“……再后来,我又从中国清代广东官方文献发现到乾隆年间广州府严禁宗姓结盟,除非真的是互有血缘关系,否则就无法建立联合的宗祠。清朝的广东政府取缔非血缘结盟,就是要防止他们结党乘势、包括支持城里乡间的互相械斗,或为乱党所用;而上纲上线的理由是这些非血缘结社‘破坏伦常’。
那些没有办法结盟的宗姓组织,为了增大自己跟别人斗争的实力,它们就托称为书院,告诉当时清朝政府,这是给他们世子读书的地方。……这种以‘非血缘’模仿宗祠,是拟血缘结义兄弟的共同祠堂。如果现在你去看那些高中课本,说1819年的五福书院是学校,那是错的;它根本是依广州府人的方言纽带而形成共同福利的会党,由会党祠堂回应著社会变迁赋予他们更新历史任务,进而演变为维护广州府人在当地共同福利的会馆。”
带著以上的认识,林连玉纪念馆于2014年筹备“百年华教史”展区内容的时候,对于马来半岛早期华文教育历史的处理,即以颜清湟博士的马六甲起源说为根据,希望本文有助于此段历史的澄清。
注1:郑良树引文,见《马来西亚华文教育发展史》第一分册(马来西亚华校教师会总会,1998),页3-6。
注2:此说与1820年出版的教会刊物《印中搜闻》(The Indo-Chinese Gleaner)的记载有所出入。原记载是说:“约五年前据说马六甲有8所供福建籍孩子念书的华校,收容约150名学生,以及一所广府学校,有10或12名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