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承认统考,在国阵时代兜兜转转就是走不完最后一里路,509前希盟把它列入竞选宣言,选后却面对巫统、伊斯兰党和马来社会极大的反弹,前文化部长莱斯亚丁更强调需要统治者会议同意,仿佛这将会动摇国本。
根据2014年数据,独中毕业生只有8,105人,其中升学的只有6,194人,国内升学的更少只有3,484人,(凭其他文凭)进入国立大专的只有16人;而同年本地国立大专联招的学生有37,467 人http://www.mstar.com.my/berita/berita-semasa/2014/08/11/tawaran-ipta/。
在SPM国文优等的条件下承认统考,能够因此进入国立大专的短期内应该不会超过数百人,不会对教育系统有重大影响。
为什么马来社会反应如此激烈?这不是仅仅出于对统考的若干事实误解,譬如参考书是台湾编写的。更大的可能是,我们看到的是一场以语言为本的文化战争在酝酿再起。
大致上单语的美国,文化战争是保守派(白人为主)与自由派(白人与少数族群为主)的对决,战场与符号从上帝、枪械、同性恋、堕胎权利、扶弱政策到移民政策等,政治取向上分别倾向共和党与民主党,阶级上自由派白人中以中上阶级居多。
相比之下,马来亚/马来西亚的文化战争,主要是多数族群(马来-穆斯林)与少数族群(非马来人-非穆斯林)之间,表面战场是语言、宗教,实质牵涉到政策层面的公民权益。我把族群对这些议题的分歧概括为“1946年问题“:公民可否差异而平等?
语言不仅仅代表族群地位(所谓尊严),更决定就业与升学机会,因此在独立后30多年是族群张力的最重要断裂线。
马来语言民族主义者尊崇马来文的方式,一方面是力求以马来文取代英文作为主流教育的媒介语,在1970-80年代逐步完成;一方面是限制与围堵少数族群语言的使用,尽管诉诸不准增建华小等手段,令他们沮丧的是,华小的非华裔学生比率却逐步上升,至今达到16%,在生源上是最多元的源流。
马来文作为族群标志(ethnic marker)的重要性,却在1980年后弱化并让位给伊斯兰教。原因有二:第一,新经济政策扩大了马来人的中产阶级,也扩散了英语的应用;第二,伊斯兰党与巫统的竞争推进了伊斯兰化,族群扩张的方式从语言同化转向宗教归化。
1990年后,马来文在国内地位盛极而衰 ;外因是冷战结束后全球一体化强化英文的地位,而中国之后的崛起也增加了中文的商用价值;内因是1990年大选后险胜的国阵提出文化开放政策以安抚非马来人,多元文化主义在发展旅游业的考量下得到空间。
今日马来社会,绝非铁板一块。从语言与阶级来看,说英文或通双语甚至多语者多为中上阶层,而说马来文者多为中下阶层。而两者当中同时有自由派、温和派民族主义者和强硬派民族主义者等不同流派。
马来社会内的文化冲突,固然体现在自由派与强硬派在宗教议题上的对撞,譬如G25、伊斯兰复兴阵线IRF等自由派机构对JAKIM等宗教机关的强力批判等;也同时存在阶级间对语文态度的张力,譬如对双语教学计划(DLP)就同时有强烈的支持与反对声音。
整体上,马来社会越来越接受提升英文能力的重要性,学习中文者也与日俱增;然而,马来人主流最多只可能接受国英双语系社会,而绝对无法忍受连中文都可以与马来文平起平坐,因为华人的低弱国文水平被解读为对马来人的蓄意鄙视。心理上,马来人对英文的开放甚至可能需要压缩中文来平衡。
从巫统、伊斯兰党与马来右派的角度去看,马来人主导权在变天后受到两种“威胁”,马来人应该大团结,饲机夺回政权,或者至少阻止希盟典当马来人权益。
第一种“威胁”是传统马来人出任的重要官职落入非马来人手中,西马华人出任财政部长后,复有(不谙马来文的)印裔基督徒出任总检察长、东马华人出任法律部长、东马土著基督徒出任联邦法院院长。第二种“威胁”就是中文的扩张,先有财政部长引申宪法的纯中文脸书帖文,继有统考承认的议题。
对于逾六成支持国阵与伊斯兰党的马来选民来说,马来人大权旁落本来就是长期的担忧,变天后已经在密集注意各种变化的指标,感受到这两种“威胁”完全不足为奇。
值得注意的是,自由派马来人并不视第一种趋势为威胁,从马哈迪文胆到公民社会精英,都出言力挺,很快就中和了反对声音。相对的,华教运动面对第二种“威胁”论的强攻,除了支持诚信党的穆斯林组织Ikram在与华团交流后四平八稳地主张继续交流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外围的声音支援。
这意味著,如果巫统与伊斯兰党要借发文化战争来动员基本盘,语文是没有成本的战场,因为它不会是马来人之间的文化内战,而是马来人与华人之间的争斗,完全有利于分裂希盟支持者。
华社对统考承认前景不明朗感到震撼、挫折,完全可以理解。从往昔的甲必丹与苏丹、王侯的交情,我们发展出“社群对政府”(community to government, C2G)的游说。
由于巫统大致上控制马来社会民意,而马来在野党在1990年后尤其是过去10年对华社非常友善,游说失败的原因一般上就是未能说服执政党与官僚。巫统倒台后,我们现在发觉,能牵制住执政党履行诺言的竟是马来在野党与民间社会。
我们当然可以指责希盟轻诺寡信,没有政治意志,甚至可以在将来用选票教训希盟,看看再一轮变天能不能让我们如愿以偿。
反过来说,我们也可以考虑我们过去从来没想过或没意愿做的事:“社群对社群”(community to community, C2C)的游说,接受整个社会都是华教的利害相关者(stakeholders)-- 不管是慷慨激昂的反对者,还是默不作声的旁观者—的客观现实,然后理解各方面的利害喜恶,争取盟友、化解敌意,建立对华教有利的统一战线,让不止统考得到承认,华小增建与拨款也能制度化。
C2C的游说,当然不能只发文告、提备忘录、为支持本身议程的政党拉票,而必须开拓论述、做民调、结交八方;但这些都耗力花钱,无法单靠民族主义的口号凑功。
在统考面前,我们或许要照照镜子,看看里面是不是好龙的叶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