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叶金辉先生的论文〈文学的国籍、有国籍马华文学、与“入台”(前)马华作家:兼与黄锦树和张锦忠商榷〉,《中外文学》编辑要求我回应,读完之后,发现其实没甚么好回应的,该谈的问题我过去的许多文章都仔细谈过了。叶文(后文简称〈商榷〉)争辩的其实并不是个学术问题,而是意识型态立场问题;是政治问题,或者更直白的说,争的是场域的代表权。那和学术没有直接的关系,它的正当性源于自我设置的政治立场(本土),一种权力的想像。
那样的立场也并非凭空而来,〈商榷〉近承庄华兴、陈雪风等以来的马华本土论,远承马来亚建国前后的爱国主义论述;再加上新近史书美的华语语系歪论外壳,让它以为可以理直气壮得更为绝对──更为直露的企图以人的国籍作为绝对判准,切割出谁才有资格代表马华文学,谁才是真正的马华文学──那些离开大马而又入籍他国的,叶某认为全部应该切割出去。
从严格学术角度来看,那样的论争涉及若干基本的逻辑问题,很多〈商榷〉指出的作者以为是问题的问题,其实不是我们的问题,而是该论文自身的构造方式造成的自己的问题(自己挖的洞)。以下尝试做几点回应──那口井太小,难以容身。能做的,不过是重申立场。
1.人的国籍和文学的国籍是否可以直接划上等号?这是第一个逻辑谬误。
我在过去不同的文章都谈过,如果可以那样划等号,那大多数为马华文学奠基的南来文人(萧村,方天,方修,杨际光,姚拓,白垚等……)都该划出去,郁达夫胡愈之等自然更不能算;而那些新加坡建国后留在星而成为该国公民的,也都该除籍。叶金辉最好自己去清点一下,那样的“真正的马华文学”到底剩下甚么?如此狭小的眼界,是为何而来?
国族主义的幽灵
2.对我而言,“有国籍的马华文学”其实是个反讽修辞(见我的〈有国籍的马华文学之起源?〉收于《注释南方》有人,2015)。那基于一个简单的历史事实──马来西亚的国籍远远晚于马华文学的形成,它是国族主义的产物。连这一点看不懂,只能说是可悲了。
3.〈商榷〉第二节“文学国籍的要义”其实并没能有说服力的论证国籍之于文学解释的必要性。不论是中国传统史传批评的知人论世、马克思主义及后殖民论述的文本诠释的“历史化”主张,都必然预设国籍。“身世烙印与时空意识”,“宗教信仰、民族精神、政治意识、社会体制、道德伦理、行为模式、价值与审美”、地方感等等和国籍之间都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商榷〉以为攸关国籍的,其实是认同。国籍是非常晚近的产物,作为现代事物,当然远不如认同古老。马华文学必然是个认同的战场,这我早就谈过了(《华文小文学的马来西亚个案》麦田,2015)〈商榷〉的出现更确实了这一点。它依然是国族主义的幽灵重现,井蛙之见,学术上并没有甚么新东西。
4.倘要认真论证,〈商榷〉这节应该举一些具体的作品,告诉读者考量国籍会有甚么学术上的损失。但本节其实只是个人信念及意识型态立场的反复陈述,在学理上并不足以服人。它的要义是国籍→爱国(对国家忠诚)→回家→努力加入国家文学(经由翻译)→马华文学与国家文学合为一体,争取国家承认,以体现在地爱乡爱国的真正大马爱国者崇高的爱国精神。
5.〈商榷〉一文意图非常简单,企图划出真正的马华文学,要把我们这些入籍台湾的都“包括在外”,认为我们过去编马华文学选集没有以国籍为判准进行严选,“形如劫持马华文学与藐视台湾文学,以假像遮盖真相”。其实我并不反对接下来的马华文学选集由这些真正的爱国者来做(锦忠早就劝我交棒了,在台湾到处拜托出版社欠人情真的很累──故乡的爱国者可能以为那是多有利可图的事──切记,别光说不练,我最恨只会出一张嘴的家伙,那些名字我可都记得的)。
尽管把李永平、张贵兴和我都剔除,我也很好奇那之后真正的、纯度百分百的马华文学长甚么样子。
6.如果本土大马对我们编的选集有意见,认为只有仍保有大马国籍的方能冠以“马华文学”之名,甚至认为国籍比作品的文学品质还重要,那他们大可依自己的理念另编选集以竞争。马华小说选在台湾几乎没有读者,也卖不动。大马作协出印刷费委托秀威出版那套“马华文学奖大系”,那些作者,算是有国籍的本土马华的菁英了吧。但那些书,除了某些图书馆或许会购置、我们少数学者因写论文偶会用到而买一两种之外,很难想像哪些台湾人会感兴趣。
个中大部分代表作,和中文世界高端的作品,还有段不小的距离。当然,〈商榷〉的作者可能有另一套“本土标准”,看法可能大不同。
为马华文学立足
我们多年来编的选集,最具代表性的大概就是《回到马来亚──华马小说七十年》(大将,2008)及以2011年以“台湾热带文学”之名偷渡译成日文的四册马华文学,其中除李永平《吉陵春秋》、张贵兴《群象》、我的一册选集外,第四册《白蚁?梦魔》(人文书院),除潘雨桐、商晚筠、黎紫书等和台湾略有渊源之外,也收了梁放、小黑、温祥英、李天葆等和台湾一点关系也没的“有国籍的马华文学”。
依〈商榷〉的(假)道学立场,那当然“形如劫持马华文学与藐视台湾文学,以假像遮盖真相”。但不如此做,马华文学根本走不出去。叶某真心爱著的国家、大马政府可能出钱让马华文学译成外文吗?
马华文学精品少
7.多年前我也曾试图为马华文学“正名”,用“华人文学”来撑开“马华文学”的固有内涵,目的是把饼做大,因为以华文写就的马华文学产质是可悲的──总量少,精品亦少。《回到马来亚──华马小说七十年》是个中成果之一。如果〈商榷〉“正名”的结果是把饼做更小,那就很难说不是个愚蠢之举。
8.对我个人而言,“马华文学”这身分其实并不能为我增加什么,它一直是个烙印般的负担,抛弃它其实比背著它容易(详我的〈第四人语〉,收于《火笑了》,台北:麦田出版社,2015:39-49),我现在想,对我而言,我的写作或可易名归属为热带华文文学。
不知为什么,老是有故乡的人以为“马华文学”是甚么大不了的名器,好像我辈因什么大不了的利益而盗窃之。坐井观天,想当然耳,岂忘庄周腐鼠之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