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去香港读书后,虽然偶尔回乡,但已经连续好几年没在老家过年了。青山依旧,乡音未改。虽然还不至于“孩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但除了长辈同龄,近几年成长起来的更年轻一代,确是大多不认识了。
孩 提时代对于过年的印象,是非常具体的。年,首先是一种温度。过年的时候通常比较寒冷,多数还会下大雪。对小孩子来说,大人们的劝告和呵斥,总是难敌茫茫白 雪的诱惑,必定要在雪地里玩到手脸通红,才肯回到火炉边,瑟瑟地烤。年,更是一种味道。过年的时候,总是有丰盛可口的饭菜,可以尽情地吃。小伙伴们因此还 会互相比较夸耀,自家过年吃了几个菜,吃了些什么。年,还是一份欣喜。过年时小孩都会得到压岁钱,虽然为数甚少,但正因为如此,才更显得珍贵。而且过年的 时候,一般不用做家务和农活,平时大人对孩子的那些规矩和约束,这几天里也异常宽松,可以尽兴地玩。在那些物质生活较为艰苦的年月,对不大懂事的小孩子而 言,总是希望快些过年,年过得久些才好。
人生代代无穷已
年初一早晨,全家齐去拜 祭祖宗坟茔,并前往村旁新近辟建、尚未竣工的观音庙进香,又走过那些熟悉的地方。是啊!这是我从小读书、放牛、长大的土地。脚下的山路,我放牛时曾走过百 千次。小时候喜欢登高,极目远眺,总以为最远的山后就是天边了。后来才知道,那里其实还在邻近乡镇的范围。
今年我28岁了,骏儿不足8个 月,这是他第一次回到父祖生活的土地。想来,背上的他以后应该不会放牛了。我虽然希望以后每年都能带他回乡,但恐怕已难期望他能对父祖挥汗躬耕、忍饥耐寒 的生活有切身体验。是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时代不同,环境也变了,他们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我们同样难以预料和完全理解。
依照父辈的言传,吾 族数百年前徙自江西吉安。我估计,入黔始祖可能是明末清初战乱兵隳后的南下移民,可惜从未详考。我们这一房僻居水西乡野,世代业农,近支内没听说出过达官 显宦、富商巨贾,在严格讲求门当户对的时代,自然也没有权贵姻亲。直到我们这一辈,堂兄弟姐妹里才有几人读到大专以上,其中算我读书稍多。有时想想,虽然 时代迥异,但这与何炳棣先生在其名作《明清社会史论》中,所阐发的科考促进的典型上升性“社会流动”,颇为相似。或许,这也是我始终对教育、考试的历史与 文化深感兴趣的内在根源。而且,我初中毕业就进入师范学校,而后为中学老师,进而在教育学院在职修得成人本科文凭。今年博士班毕业,又入职师范大学的教育 学系,主要从事中国教育历史与文化教研。廿余年的人生经历,始终与教育结下难解之缘,似乎几近于宿命?
人生天地间,短短数十寒暑。古人所谓 天地蜉蝣、沧海一粟,至为精当。生老病死,人生大苦,以死为苦尤然。不过,人之所以会不断精进和奋斗,就是基于生命有限这一前提和规限。即便在宗教的立场 上,至少也承认此世的肉身终究是会幻灭的。设若人生而不死,则一切的价值和意义,将被彻底颠覆。无情若山石草木者,纵然看尽千万年人世沧桑,但在人类有限 的生命历程中,它们终究只能成为被“赋情”和“寄情”的风景。况且,人有生老病死,物亦有成住坏空,最终都归于寂灭。短暂与永恒,不过是相对的存在和执 念。
不过,很多时候,短暂人生里的因缘与际遇,往往又不可思议。当我在那些清晨和黄昏,放牛走在山路上,以为最远的山后就是天边的时候,从 来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能漂洋过海,飞越千百座更远更高的山峰。一路走来,家人和亲友对我的成长与选择,给予了最大限度的支持和理解。问学涉世途程中所值遇 的师长朋辈,总是惠以无尽的帮助和鼓励。没有这些,我的人生将走入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轨道。如今站在起点,回望这二十几年走过的脚印,深深浅浅,弯弯曲曲, 恍然若梦,又倍增力量。二十多年后,若骏儿也站在这里,他会想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