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郑骞先生〈永嘉室札记〉诸文,提到“‘作意’稍重,是静安先生词短处,予年少时于此不甚了了,晚始悟出”,又说王国维〈虞美人〉(犀比六博消长昼)、〈浣溪沙〉(试上高峰窥皓月)二词“余少年时颇喜之,晚始觉其迹象刻露,浑融不足”;其〈成府谈词〉论词人,谈到温韦时亦说道:“此是予二三十年前论调,当时欣赏诗词,只知豪放而不解婉约,但喜显豁而不辨幽微。今则持论几于相反矣。”其对贺铸、吴文英、张炎、王沂孙、刘因等词人评价之转变,亦如所言:“欣赏趣味之异同,与年龄及环境有关。”当然他也多次强调,今见未必胜昔见,纯是见解与体会不同。郑先生治学严谨,在字里行间透露长期阅读、体悟的轨辙,此非得有孜孜不倦的求知精神,与生命的澄澈领会,方能有此数语。
我总想起苏东坡,中学时爱其黄州时期的作品,总觉得人生旷达当似此。这几年年过30,生过一次病,于生死间的体悟更多,反而更喜欢其惠州以后的作品,更能体会当中逐渐旷达的心路历程。先前准备演讲东坡作品中的饮食,再次翻阅诗词作品,东坡在黄州时期的文字虽作旷达之态,但始终犹有放不开的心结,到惠州、儋州后几已透彻人生,此由饮食书写即可看出。
有人说,抓住一个人的心是通过他的胃,我想,了解一个人,透过饮食也是很恰当的,一位创作者在不同年纪、不同境遇中,所书写的饮食也截然不同。东坡嗜吃,懂得养生,每到一处必品尝当地食物,必有记述饮食的作品留下。其书写饮食,并不止于抽象的叙述,往往将品尝的过程记下,充满好奇,诗题常有“初食”某物,自是新体验,对于心态的转变也毫不隐藏,或是写出烹调的秘诀与经过,这种食谱式的书写,恐怕也只有东坡才高方能驾驭。如〈食槟榔〉,初尝此南方风物,“北客初未谙,劝食俗难阻。中虚畏泄气,始嚼或半吐。吸津得微甘,著齿随亦苦”,他笔下形容既不熟悉、无法推辞、小心翼翼尝试的模样,栩栩如生,如此充满童心,勇于尝试的东坡,是与黄州时期有所不同。
再如〈闻子由瘦〉写到“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薰鼠烧蝙蝠。旧闻蜜唧尝呕吐,稍近虾蟆缘习俗”,非但入境随俗,更以解嘲的语气谈论此事,拿柳宗元来比附。如同《神雕侠侣》毒蛇出没处常有解毒药草,情花丛旁边即有断肠草,万物生克自有安排,南方瘴疠之气,也惟有土生土长的植物、动物可以抵御,来到此地能融入当地生活,适应风土与饮食之法,方为保生之道,东坡定是明白此道理。从稍微不习惯到勇于尝试,东坡的心胸开放,诗中“人言天下无正味,蝍蛆未遽贤麋鹿”二句,则再无分别心,肆意在饮食中合道。
东坡老年在国境之南学陶和陶,栽植药草,自得其乐,这种再也无须挂怀世事、政事的心境,即便身已远放,也不受拘束。所以读〈和桃花源诗并序〉,他写道:“却笑逃秦人,有畏非真契。”都已经到这境地,他也全然接受,无谓也无畏,此与所谓认命不同,而是任真自得。所以到惠州、儋州的东坡,在饮食与创作上都不设限,但有节制,就如同槟榔一天只能吃一颗。这样的老是充满智慧,并具备勇气,却反璞归真。
郑骞先生的阅读也是如此,在岁月中体认,修正却不抹去走过的足迹,好让学生后辈能知晓其学习的路径。这是“老”的历练,也是温厚。“老”并非失去动力,而是虑定而动,知所进退。郑骞先生对于东坡于海南时的作品亦有称赞,并引“文章老更成”说之,无论东坡或郑骞先生,渡海之后便是人生新的开始与体验。
郑骞先生晚年开课谈“词史与词律”,于词之体会更深,以此二者贯穿,正是词学研究最核心与必须把握之处。老一辈学者也许晚年著述不多,然其一生浸淫,于兹体会最深刻,往往只字片语也是真知睿见,能点通关窍。
就像读现当代文学作品,以前总希望阅读到“新”的作品,无论是新作,或是新的技法、意象与表达方式,视停滞为创作者之大忌。即便是成名者,也希望他们能推陈出新,就算没进步也得维持一定水准,不然往往惋惜。现在读前辈诗人的作品,则在诗中找寻老的意境,那是无须刻意经营即可浑然的境界,“老”总带给人稳定、稳重的感觉,但老不是停止,“晚节渐于诗律细”,更考究各种细节,境界更能体现浑成之姿,是耐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