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或许沙里占佐汉不是很多人熟悉的律师。他经常处理一些备受关注的人权案子,不时针对宪法、民主和人权等课题发表意见。
他(32岁)的形象开明、中庸、经常点评时事、批评政府打压言论自由、积极推动社会运动。他的父亲是首要媒体集团主席丹斯里佐汉嘉化,因此沙里占的立场往往有别与父亲代表的主流媒体。
沙里占接受《东方日报》专访,畅谈宪法与人权、公民社会;提及他与父亲的关系时表示,对父亲因他参与社运而受攻击感愧疚和压力。
【资料档】
出生:雪兰莪
学历:毕业于英国卡迪夫大学法律系
职业:律师(2006年进入RamRais律师所,如今为该律师所合伙人)
2009年受委为大马律师公会宪法小组副主席、2011年为小组主席至今、2013年起任全国年轻律师委员会主席,在英文和马来文报章设有专栏
【问答录】
问:你从小的志愿是当医生,为何后来却成为律师?
答:我从小的志向是当医生,而且这个志向在我念书时从来没有改变,所以在学校就拿理科。可是,我意识到我不是成为医生的材料,我的理科和数学考得非常差。所以在大马教育文凭考试之后,知道自己不可能当上医生,当时我的父母则建议我念法律。法律是一个比较笼统的东西,我也觉得不错,后来我念A Level就拿法律。尔后发现我对法律很有热忱。
问:你处理过一些备受关注的案件,那些是你印象深刻的?
答:乌玛(学生领袖)的案件相当难忘,这关乎到学生的案件。若罪成入狱,他的学业将受冲击,我们要确保他的学习不受影响。当你接受这种备受关注的案件,而且关系到学生,压力也会增加。我们要确保得到一个比较满意的结果。虽然最终乌玛被判有罪,但至少他没有入狱,也完成了他的学业。
另外一宗是一名在籍中学生被指偷车,他在《紧急法令》下被捕。他当时被限制居留,并却远离他的父母。我们上诉,因为他当时还在念中学,希望他可以留在父母身边,并且继续念书。虽然他后来还是被限制居留,但至少在其父母身边,并继续完成学业。
问:你所接的案子很多都关系到人权。这些案子对你最大的吸引是什么?
答:我对宪法权利、人权感兴趣。我相信每一位大马人都应该了解宪法以及宪法所赋予的权利,而这些案子虽然与人权与公共利益有关,但吸引我的是当中所涉及的宪法课题,是否在挑战特定的宪法规范。
身为律师,当有人来找我们,我们理应不能拒绝;所以,虽然我对这些案子感兴趣,也要有人来找我。这是双向的,只是我很幸运,碰到了这些我感兴趣的案件。
应正视“信心赤字”危机
问:一些人对我国的司法体系缺乏信心,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答:我想不只是司法体系遇到所谓的“信心赤字”问题。其实是国家体制的问题,不只是司法,譬如警队、其他的国家机构、国会等也面对同样的问题。这不仅是司法的问题,更不用说人们对政府缺乏信任。
确实很多人已经对司法体制失去信心。作为律师,我必须对司法体系有信心,不然我也不会继续做这行。
公众的印象,不管是对还是错,认为我们的司法系统不独立,或者说比较倾向当权者。我想这情况已经发生很多年了,一些案件的判决在公众眼中,似乎并没有根据法律基础或宪法做判决,而是有其他的考量。无论这是对是错,但公众的印象确实如此。
司法界本身要正视这个问题,虽然法庭不应该理会(这些感观),因为他们不应该根据人们的感觉来做判决。作为社会共同体,我们有必要重新评估为何公众对司法失去信心。如果我们确认了因素,或许我们可以做出改变。
问:有人曾批评,政治人物随意把政治事务带上法庭,由法庭审理政治纠纷,导致司法体系看起来不中立。
答:如果是纯政治事件,法庭会主动排除不处理。但带得上法庭,一定是有某些相关法律的争议需要法庭厘清和审理。如政治人物相互起诉诽谤,就有法律的因素在里面,以判断是否诽谤;譬如说要决定谁是(霹雳)州务大臣,这些无法通过政治管道解决,所以才会上法庭。我认为,法庭必须扮演其角色。
回顾一些备受关注的案件,除了涉及政治,也关系到基本人权或宪法所赋予的人权自由,譬如跨性人的课题,那并非政治课题,而是个人被政府机构歧视的人权课题。法庭应该审理这些案件,法庭必须针对一些违反人权的案件作出合理的裁决。
问:为何你对宪法特别感兴趣?
答:我一直对政治感兴趣。1998年的烈火莫熄是一个具有标志性的事件,不管我们是否支持,但至少我们都关心。我也对政府政策与政治感兴趣,所有后来念A Levels,选修公共政策相关的科目,或许因为我对政治有热情,这是一个很自然的事情。
我也不是只做宪法相关的案子,也要接其他案子,也要接一些“面包与牛油”(生计)的案子,只是有时候也要做一些公共利益的案件。
问:现在一些大马人移民成了一个让人担忧的趋势。
答:确实是让人担心,但其实,在我认识的同辈的在英国念法律的同学中,只有少数几个人选择移民,而大多数都选择回国服务。我看到的现在的年轻法律系学生也是如此,很多选择回到马来西亚。
这其实是世代的问题,可能70或80年代的人,他们或许会想要移民;但你看回更年轻的一群,他们其实很乐观,想要做些什么,虽然知道过程不容易。
人们或许有很多理由离开这个国家的理由,但看看上届大选,很多国外的人都回来投票。这显示人们看到了这个国家新的希望。
提升年轻律师水平
问:你是全国年轻律师委员会(NYLC)主席,你们的主要计划与活动是什么?
答:NYLC是大马律师公会旗下一个委员会。我们所做的活动或计划都是配合律师公会,关心的范围还蛮广的。主要关乎年轻律师(一般视为执业少于7年的律师),提供年轻律师一个平台,让他们可以彼此互相认识,关注他们的福利,也在律师公会中代表年轻律师的看法。我们做很多培训、工作营以加强年轻律师的能力与知识。
我们也关心公共议题,譬如我们推动废除煽动法运动,以及串联一些组织等。另外,律师公会正进行巡演以向民众解释刚通过的两项法令,即反恐法令与煽动法令修正案,我们参与其中,我也代表NYLC发言。
问:有人批评当下的年轻律师水准不达标,你怎么看?
答:这是一个笼统说法。有好律师也有坏律师,就好像有好的资深律师与不好的资深律师。这是印象问题,年轻律师的表现或许没有达到预期。但那是自然的,因为他们年轻,还在学习。
如果你说全部年轻律师都是如此,我不同意;但我同意整体上,律师的水平下降,无论是年轻律师或资深律师。
律师公会也在推广持续性的专业成长,要求律师在执业的过程中不断进修与跟进法律的发展。其他的专业领域都会强制会员出席特定的讲座或工作营,但我们没有。律师公会正推动强制性要律师这么做,而大部分的年轻律师都支持这个做法,其实很多年轻律师都想要学习,只是他们有时候没有这样的机会。
308造就社运萌芽开花
问:你如何看待大马的公民社会?
答:2008的308大选是重要事件,不仅否决国阵2/3优势和5州落入在野党,人民开始意识到“我有这样的民主权利”,“我的选票是有作用的”。之前他们可能认为,投票与否都没关系,反正无法换政府;但现在情况不同,选票可以发挥作用。
他们现在会问:我有这样的权利,那我还有什么其他的权利呢?自从308之后,人民在探寻他们在宪法保障下还有什么权利,而这也推动了社会运动的发展。
308之前,参与社运者都是中坚分子,示威时可能只有几百个人参与,或许大规模示威的出席者是党员。308之后,一般人如你和我,普通上班族开始参与社会,现在你遇到的年轻人很多都主动参与非政府组织,不管是不是与政治有关,至少都是主动参与一些可以贡献的组织。
当然,社会运动的发展也与现在我们有更多的平台可以发声有关,通过推特,面子书,让人们的意见更容易被传达出去。
问:社交媒体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对吗?
答:它提供一个平台让人们表达自己,让人们的意见轻易被聆听。这是资讯传达民主化的过程,从网络兴起开始,早前有部落格开始,但部落格不一样,你必须把想法用文字很好的整理出来;但推特的140个字,很容易就让你的声音传达出去。而这都促成了当前的局势,人们更踊跃发声,促使他们积极参与非政府组织。
问:政府显然不喜欢这样的发展。
答:没有一个政府会喜欢蓬勃发展的公民社会,就算是发达国家如果英国也一样。差别就在于,他们(不同国家的政府)如何回应。如果这是一个成熟的民主国家,若政府有信心、是一个强大的政府,就算公民社会很活跃,他们也有办法应对。
譬如说谈到选举改革,一个强大的政府可能会说:我不同意你的一些看法,但我们可以吸纳一些其他的意见;但如果遇到一个内部都出现信心问题的政府,他们采取最简单的方法来处理,就是打压,阻止人们提出意见。
我们可以看到,政府为何这么做,因为这不是一个强大的政府。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否定虽然这个政府获得了多数议席,但是总票数超过一半的选民不支持他们,无法创造一个对自己有信心的政府,所以采用比较简单的方法处理公民社会的声音。
父亲受攻击令我倍感压力
问:你父亲是首要媒体集团主席,该集团被视为亲当权者。你父亲支持你所做的工作吗?
答:父亲是抚养我长大,他打造一个开明的环境,鼓励我要有批判性思考。或许我对政府比较批判,我是他教导的。
我从小跟父母一起住,除了在英国念书和结婚之后才搬出;成长过程中我一直跟父母一起住,他们启蒙了我,我现在做的这些其实并不奇怪的。
我很崇拜、很尊重他。我想,虽然我们所走的路有点不同,但原则是一样的。他灌输了我他身上所有的原则,没有所谓支持不支持我所做的事情。某些事情他同意,也有一些他不同意,但这也是成年人之间必然存在的。父亲视我为一名成年人,我所做的事情,也应该被视为是“我做的”,与他无关。
我明白在大马有一种倾向,你会被视为某人的孩子,这是不健康;对孩子与父母完全不公平的。你的所作所为不应该牵扯到父母。
问:你父亲从来不曾给你压力?
答:没有。其实,当他因为我受到攻击时,我才会感到压力;这压力并非来自他。尤其是我参与的废除《煽动法令》,很多攻击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我的家人,我的父亲。我非常受挫又生气的。这些人不是因为我所说的攻击我,而是攻击我的家人。
对父亲的攻击是很公开的,在推特和面子书,这种压力是很直接的。这其实是很糟糕的,尤其是在废除煽动法令期间,对父亲的攻击是每天都在进行的。
除此之外,他没有给我压力,哪怕有时候他不同意我所做的,他会说出来,仅此而已,也没有给我压力,或者要我停止做什么。
问:这些攻击是来自个人或是有组织的网络军团?
答:这种攻击都是来自个人,而且都是受过教育的人。对他们来说,废除煽动法就等于废除马来人特权、是在攻击伊斯兰教、攻击马来人特权。这令人担忧,因为很多人都接受这种讲法。
就好像刘蝶广场事件,真的有人相信“华人要出来对付马来人”,所以才会在(事发)当晚号召这么多人。当然过程中也有政治人物在挑衅,但不能否认的真的有很多人接受这个想法。
这也是我说为什么我们需要更大的自由度,因为我们平常看不到这些人。当你压制各种讨论,我们不会这知道这些人的存在,直至有事情突然发生,这些人突然就出现。但如果你有自由表达的空间,让他们公开表达他们对其他族群的看法,而我们就可以针对这些人做出回应,不管是吸纳或反驳他们。这也是我一直推动要求更大的自由度。
事实上,单单是种族主义是不会对个人造成伤害的,但在于一个更大的情境看来,譬如对国家的建设等就会有很大影响,我们必须要克服这个问题,但我们也必须要知道问题所在才能去克服它。
我们看到表面上没有问题,但剥开表皮,你会看到其实很多人是很种族主义的。
通过刘蝶广场骚乱事件,我们就看见了,不只是当天出现的人,也包括在社交媒体出现的种族主义言论。我们要克服它,要表达出来,要反驳:不管你是马来人还是华人,当你被打流血,每个人都流红色血,但有些人就是看不到这点。
问:马来社会本身也是很多元的,这多元是怎么区分的?
答:年轻的马来社群没有一个共同的声音,而这也是当中美丽的地方。马来社群,尤其是年轻的马来社群是如此的多元,我是真的觉得没有一个人或一个组织可以自称代表马来人。在独立之前或独立后一段时间内也许可以,因为那时候大部分的马来人的社会地位都是比较相近的。
但如果现在你说你代表马来人,是哪一群的马来人?右派,还是左派,还是主张社会主义的马来人?任何人说他代表马来人,那是错的,马来社会这么多元。
马来社群内部的隔阂也越来越大,你有非常非常富有的马来人,然后有中产阶级马来人,再来到最底下层的贫穷一群,而社会的流动性也将进一步扩大鸿沟。有些人,父辈可能是乡下的割胶工人,孩子后来到城里接受教育,毕业后在政府官联公司工作。这个的改变是巨大,而且会越来越大。
当你还有新经济政策时,而能够过上比较好生活的人,就能够获益,学生也不在意是否可以获得优等,因为学业优等与否都可拿到奖学金,所以这个隔阂会越来越大。
我们有需要重新检讨新经济政策。新经济政策在70年代落实是好的,因为当时大部分的马来人的经济地位都是比较低的,我们修正这种不平衡。但现在,有另外一个不平等,是来自内部的不平等,如果我们不去正视这个问题,这个隔阂会越来越大,最后会爆炸炸的是贫穷的马来社群。
问:你有考虑从政吗?
答:没有。目前,我很享受我所做的事。确实有来自政党的邀请,但在这个时候,我只想专注做我的律师事业。我有这样的平台可以不受政党限制说我想说的话,我很珍惜我这样的自由。
我们需要更多不同的声音,不仅是政治人物的声音。我现在可以批评政党,但如果我加入政党,我可能就不能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