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一词,听起来非常古老,不过,它与“国家”概念的结合是现代的。
民族主义大约在文艺复兴时期就开始浮现,但于18世纪才逐渐成形。欧洲的民族概念在世袭君主的领土上发展起来。随著宗教改革、启蒙运动与资产阶级的兴起,封建体制枯萎,传统权威(君主和教会)逐渐失去效力。民族成为了支撑主权的新基础。
要建构强而有力的共同体,通常得暗示一些先天的元素,是人控制不了也拒绝不了的,例如:“我们身上流著相同的血液”。民族认同是一种强而有力的意识形态,它建立在血缘关系、共同的语言和历史遗产之上。就算这些元素是无法重叠,甚至各元素本身就让人怀疑,民族的概念仍把它们绑在一起,以此要求人们的忠诚。
例如,日本殖民台湾五十年,对后者的政经文教影响颇深。台湾光复及国民党政府播迁,许多中国大陆人也随之来台。当时,台湾在日本统治下已逐渐现代化,大陆仍饱受战争之苦,政治与经济落后。许多“本省人”对日本政府的印象是廉洁、有效率,看不惯“外省人”的腐败作风。台湾“本省人”说台语和客语,多数也都会说日语,在“外省人”眼里简直像汉奸。“本省人”和“外省人”的语言、历史和文化大不相同,勉强怎会有幸福呢?于是悲剧发生了。
一群人就算说同一种语言,他们也可能自认分属不同的民族。德国人、瑞士人和奥地利人可否因为说德语而算是一个民族?况且,语言不断在改变,英国人、美国人和澳洲人都说英语,在发音和用词上却有差异。如果采用领土范围加以界定,哪个时期、哪个政权说了算?众多乌克兰人自觉拥有本身的文化和民族认同,普汀则认定乌克兰是俄罗斯的一部分,依此发动军事侵略。
血缘更是一个捉摸不定的概念。它看似有生物学上的依据,但遗传机制其实极为复杂。新近的研究显示,两个欧洲人之间的基因相似度有可能低于他们各自与一位亚洲人之间的基因相似度。更何况,欧洲人与亚洲人的祖先可能都来自非洲,所谓民族的血缘和历史要从何时算起呢?
民族是一种社会建构,却经常标榜为“天然”存在,世代相传,源远流长。其实,它在特定的历史脉络下出现,而且不断变迁。民族并非它所宣称的那样,从亘古到永远,却假定某个群体自古以来不可分割。民族的荣耀就是我的荣耀,民族的失败就是我的失败。小我必须为大我牺牲奉献,团结一致成全民族的千秋大业。
然而,民族不像国家有(至少在地图上)看得见的疆界,只能靠民族的成员对集体产生情感和心理认同。事实上,绝大多数成员彼此之间一生都没有机会碰面,因而是“想像的共同体”。尽管国家和民族是不同的东西,它们互相吸引并利用彼此。民族的神圣意义巩固国家,国家的强制力量维系民族。
粗暴区别
民族往往跟国家起源的传说有关。历史课本怎样叙述马来西亚的历史开端?总是从拜里米苏拉搬家到马来半岛说起,跟著开始了伟大的马六甲王朝。该说法把这里当作无人之地,无视更早以前就在此处扎根的原住民,也无视一片土地上的人口组成和分布是频繁流动的事实。国家起源的故事近乎神话,仍有效作为某一种统治方式的正当理由,以及特定族群成为国家代表的依据。
民族假设了内部同质统一,粗暴地进行区别与排斥。殖民时期,欧洲国家透过与殖民地“他者”的对比,借由刻画所谓的劣等野蛮人,以文化优越性来建构自己的民族概念。另一方面,被殖民地区透过强调民族自决权,抵抗外部的支配,把殖民者从家园赶走。但民族主义筑起的围墙对内部而言很可能是相反的意义,从革命的武器变成另一种镇压,利用民族统一的旗帜,压制分歧。
在去殖民过程中,各种离散的社群被迫聚在一起,于先前殖民者划分的疆域内被塑造为一个民族,成为名副其实的“想像”的共同体。难题出现了——新的国家其实有不同的群体:马来人、华人、印度人,还有被标签为“其他”(dan lain-lain)的族群。他们各自作为一个种族或族裔的定义已是问题,更别说是在一个后殖民国家硬生生促成一个民族。
民族─国家这一熔炉的功能有限,各种小集体共存于一个大集体,势必发生矛盾。有些人害怕同化,积极捍卫自己的身份;有些人向往无拘无束的生活形式,却因为社群价值观和法律规定而无法脱离某种身份。马来人得加上“宗教”和“君主”作为识别机制(虽然欧洲的民族概念本来是要取代宗教和君主);华人既强调自己有份贡献这个国家,又认定自己是继承五千年伟大文明的炎黄子孙;印度人作为少数群体,费力守护兴都教,争取泰米尔文教育。
然而,无论是哪一个族群,皆出现有别于刻板印象的个人选择、多元信念与文化融合,通婚的现象也不少,因而难以归类。
民族主义在不同地区、不同时代以不同的样貌出现,有时它是团结的动力,号召全体人民的统合,有时它又是国家分裂的根源,成为分离运动的旗帜,比如说砂拉越人的砂拉越(Sarawak for Sarawakian)和柔佛民族(Bangsa Johor)。
为了维持脆弱的统一,各种尝试出现了:Bangsa Malaysia(大马民族)、Satu Malaysia(一个大马)、Keluarga Malaysia(大马一家)……然而,效果究竟如何?就由各位看官自行判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