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百余年,我今访静嘉堂,纯是一番遥想后的心忧,未敢言“何求”。
遥想近一世纪前的张元济也曾步上这条林荫掩翳中的斜坡小道,耳际回响著涓涓水声。1928年张元济赴日访书,为《四部丛刊》影印古籍珍本,终于来到静嘉堂翻阅其曾为之奔走呼吁万勿出境的皕宋楼故书。又事竟凑巧,此前近廿载的1910年,张元济亦参访收藏伯希和盗走敦煌藏经洞写卷的法国国家图书馆,只是当时却不被允许拍照影印。
“皕宋楼事件”对张元济的影响颇大,1909年创建涵芬楼搜罗珍本也与此有关。张元济走出翰林院加入变法维新,终于钻入故纸堆整理国故,他致信傅增湘说:“吾辈生当斯世,他事无可为,惟保存吾国数千年之文明不至因时势而失坠,此为应尽之责。”
这是悲莫悲夫之后深切的体悟。
遥想一百余年前,《潜园遗事》所记湖州皕宋楼内,“当时三太公陆树声在湖州,岛田登楼观书后,预知此楼书必将出售,与管家人李延适合作,在所有秘本上均盖上‘归安陆树声叔桐父印’、‘归安陆树声所见金石书画记’、‘臣陆树声’、‘陆树声印’、‘归安陆树声藏书之记’等”。
这是为了将来辨识自家故物,其中或寓托来日重归旧主之殷望。今隔一百余年后翻开案头《静嘉堂文库宋元版图录》,十之八九均钤印“臣陆树声”、“归安陆树声叔桐父印”等;再看米山寅太郎附记中仍说:“陆树声尤为好学,皕宋楼遗书中常钤留‘归安陆树声’的印章。”遥想当年陆氏主仆流水作业般合力盖章的一幕,笑耶?哭耶?只是今人的颦笑又与陆氏何干——“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当年管家人李延适在书去楼空后的某日登楼长叹:“武康山中,白昼鬼哭。”这是钱曾哀恸常熟赵清常死后子孙出售其脉望馆藏书的话:“使清常有灵,想武康山中,尤当白昼鬼哭者也。”
近一个世纪后的陆氏后人代笔自陈,开篇犹是:“1907年6月,三只汕乌船,由一只绍兴小火轮拖著,由上海经黄浦江拖到湖州。……”另一边厢米山寅太郎值百年静嘉堂文称:“六月,日本邮船会社的轮船由上海舶来四万数千册古籍,于是陆心源藏书尽归高轮的岩崎宅邸内。”
这触目揪心的一刻,一百余年的耿耿于怀。当年王仪通纪事诗云:“愁闻白发谈天宝,望赎文姬返汉关。”亦作故书重归旧主之想。只是1911年剃度出家的陆树藩,未及白发。其自述诗称:“遁入空门百感萦,无端风鹤日频惊。匡时未遂平生志,薄宦空留两袖清。尘世谜团谁解得,皈依佛法我先行。从今不管兴亡事,漫成新诗刻烛成。”
是耶?非耶?
事实是陆树藩在地方至于中央等政要处的建言都石沉大海后,又曾登报征求收购者,却同样受到全社会的漠视。前狼后虎,其本应允张元济的10万元售价实在远低于向岛田翰的索费,无奈张元济集商务印书馆之资也仅8万,而洋洋大中国竟让张元济为了区区2万元折腾得南上北下,以至于错失交易,“为之心痛”。陆氏文献流失纵然难辞其咎,但其放言“此心无愧怍”也不是事出无因。毕竟陆氏两次济难救灾所负逾15万元欠款,已远超全皕宋珍藏的售价。这不禁让人想起张伯驹晚年因“级别不够”,医院拒予所请病房而导致病情恶化。其身后有人立于院门口破骂:“他一个人捐献给国家的东西,足够买下你们这座医院!”其人愤慨且如此,何况“皕宋楼事件”中更有一班受过陆氏负债救济的江南士绅。
社会的冷漠、政府的失职,终于导致这场悲剧。单凭个别学人的奔走张罗,毕竟是杯水车薪。这岂止是张元济一人的“心痛”。凡一地文献的保存实赖于社会政府的合力,若政府不力则更仰赖社会的自觉。近年虽有言静嘉堂悉以台湾精选楠木盒妥善包装,其为得所,滞外何妨;只是夫子嗟叹“文献不足”固是学人同悲,然而文献外流乃至于“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国外”,则又情何以堪。
往事已矣。
今我来思,董康痛书《皕宋楼藏书源流考并购获本末》后的跋语,方是至言。其云:“嗟呼!往事已矣。目见日本书估之辈重金来都下者,未有穷也。海内藏书家与皕宋楼埒者,如铁琴铜剑楼,如海源阁,如八千卷楼,如长白某氏等,安知不为皕宋楼之续?前车可鉴,思之能勿惧欤!”
前车可鉴,正是我们今天应深切领会的:不仅是结果之文献外流,而更是这“皕宋楼事件”中政府机能的失职,以及社会对文献保存的缺乏自觉与醒悟。思之其能无惧欤!
(下篇,完)